第23章 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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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擁的親密總是要不夠的。
床帳內春意無邊,雲歇雨住後,謝允懶懶靠在榻上,摟著江赦,手指輕輕捏著他的耳垂。自己這徒弟上了榻如狼似虎,容不得自己掙紮半分,行完了事又立馬變回了那副迷惑人的乖順樣子,小狗似得靠在自己懷裏,要抱要哄。
真是冤家。
他手指勾了勾,垂眼。若前世自己不曾自以為是地放江赦前往魔道,而是坦誠一些,將其留在身邊,那他們早在幾百年前就該如此相處了吧。
想起焚獄山壁畫上繪製的有關魔道中的一切,謝允眸色深了些許。他知道魔道不是個好去處,魔修都是離經叛道之人,修煉到最後,心魔入體是必然之事,輕則修為盡失,重則喪失心智淪為不人不鬼之物。江赦那樣修為高深的魔修,更是每天都行走在懸崖峭壁之上,一個不留神就會失去性命。
前世的江赦心魔一定很嚴重了,否則也不會去林家,更不會……
謝允閉了閉眼。
“師尊。”江赦輕輕蹭了蹭他的脖子。
“嗯?”謝允懶懶開口,“醒了?”
他聲音向來低沉嚴肅,帶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這會兒卻有些酥軟,夾著春意。
江赦喜歡極了這時候謝允說話的聲音,抬起手,手指眷戀地摩挲謝允的喉結:“本來也就沒睡著,隻是閉目養神而已。”
謝允輕嗤:“可真是累著你了。”
“與師尊在一處,怎麽都不會累的。”江赦笑著收緊了搭在謝允腰間的手臂:“師尊是最清楚我的體力的,不是嗎?”
謝允簡直不想理他。
江赦跟個小狗似得貼著他抱了一會兒,輕聲道:“師尊,我還沒問過,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是重生的?”
謝允道:“那次我考你燕回劍法時就知道了。”
那豈不是他們重生後第一次見麵,謝允就看出了端倪?
江赦略一想,也明白了,笑了笑:“師尊是不是故意出了那時我還沒學過的招式來試我?”
謝允手指在他耳後點了點,答案盡在不言之中。
江赦道:“那……”
他似乎還想問什麽,話到嘴邊,又麵露猶豫。
謝允見了他這樣子,心中就覺得無奈:“你這魔道道主到底是怎麽當的,難不成你管教下屬時也這副樣子?”
“隻有在師尊麵前才這樣。”江赦低聲道:“師尊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
謝允道:“既然如此,又做什麽欲言又止,有話直說便是。”
“我是死後重生的。”江赦瞞下了林少卿那件事,終於是問出口了這段時間來紮在他心頭最深的那根刺:“師尊又是如何重生的?”
謝允怔了怔。
沉默半響,他開口:“都是重生,我和你自然不會有什麽差別。”
言下之意,前世的謝允也……
對於這件事,江赦心中其實早有猜測,但謝允親口承認的這一刻,他的心還是一陣刺痛。
“是誰?”江赦翻身而起,一手撐在謝允身側,一手握著謝允先前搭在他耳邊的那隻手,心中有疼有怒,“是怎麽……”
他想知道答案,卻又有些害怕知道。
但怒火是不假的。
林少卿先前告訴江赦,他身死後,謝允出手殺了很多很多人,宛如從地獄歸來的修羅,手上身上皆沾滿了鮮血。
江赦對這番話,本隻是半信半疑。可現在他切身體會了所愛之人身死的悲憤,若他與謝允身份互換,恐怕隻會做得更出格。
“是我自己。”謝允道。
他的語氣很平靜,臉上神情更是沒有任何波瀾,說出來的話卻讓江赦定住了所有動作。
青年人的黑眸中慢慢流露出茫然、震驚、不可置信……
自我了斷這種事,在修界中實在太少有。修者都是存著問道長生的心走上這條路的,隻要能活,誰會願意死?
更不提那時謝允即將渡劫,離飛升期不過一步之遙,哪怕他真心喜愛自己,以謝允的心性,又怎麽可能選擇這條路?
一個已經死去的小徒弟和飛升成仙,讓一萬個修士來選,一萬個都會選擇後者。
謝允偏偏選了前者。
而且……
他們前世分明連互通心意都不曾有過……
或許是江赦臉上流露出的情緒實在太明顯,謝允輕笑一聲:“難以相信?”
“我隻是……”江赦道:“有些不懂。”
“覺得我應該選擇飛升的路,是麽?”
江赦沒說話,但他的確是這麽想的。
“要真是那樣,我或許就得不來重生的機會了,也不會再與你相遇,屆時我們分道揚鑣,仍然各走一邊,這樣你也願意?”
“隻要師尊過得好……”
“我過得好麽?”謝允道:“我過得好麽?”
他問了兩次,第一次讓江赦頓住,第二次卻讓江赦心裏升起密密麻麻的痛。
謝允微微側過頭,看向他:“我到今天都還會做噩夢。”
夢見那日千裏霜寒,令人無法看清前路的風雪之中,他沿著血跡一路向前尋找,最終找到了捂著傷口,跪倒在雪中的江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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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眼中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謝允真人,在見到這一幕的瞬間,幾乎有些腿軟,他大步上前,卻也隻是抱住了江赦倒下去的身體。
很冰,很冷。
沒有任何一點溫度。
他低下頭,茫然地看著懷中奄奄一息的青年,想要拿出丹藥,想要用靈力護住青年的心脈,可江赦沒給他這麽做的機會。
青年在他懷中嘔出大口的鮮血,很小聲地喊了一聲“師尊”。
謝允動了動唇。
他的徒弟……
他四百年前,親手從劍宗的雪中撿回來的徒弟。
他親手養大的、付出了無數心血、付出了僅有感情的徒弟。
謝允想要回應江赦,喉頭卻哽得生疼,從未有過的情緒在他的心中不斷升騰。
修煉千百年來,謝允不知聽過多少人說他冷血無情。父母身死,他不曾傷心,或許還能用父母待他涼薄,他也太過年幼,感情不深作為理由。
可後來恩師仙逝,他仍不曾落下過半滴眼淚。於他有救命之恩的頌海闊戀他愛他,他也隻是用劍骨換得一個兩清。
他仿佛天生沒有心肺。
“師尊……謝允?”
這一次的呼喚清晰了些許。
謝允想要回應江赦,想要再摸摸江赦的臉,告訴他用不著再害怕。
江赦看著他,輕輕牽了牽唇角,似乎想要笑一下。但那笑容還未展露出來,青年的黑眸就徹底失去了神采。
那僅剩一點的氣息也徹底消失。
“我在。”謝允緊緊地將江赦抱在懷裏,這才終於能發出聲音,沙啞至極:“我在這裏,……”
懷裏的屍體漸漸冷了。
江赦的血淋透了他的衣服,沾濕了他的狐裘。
應該難過的。
應該痛苦的。
應該傷心的。
但是沒有。
方才那一刻的哽咽也消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空白。謝允低頭看著懷裏英俊的青年,若是忽視那青白的臉色,看起來其實就像睡著了一樣。
他忽然有些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
江赦真的死了嗎?
他卻一點實感都沒有。
謝允輕輕碰了碰江赦的臉。
後麵的事情,謝允處理得很幹脆利落,卻一直有種身處夢中的感覺。他知道自己殺了很多人,很多很多,多到旁人看他的眼神中都帶了恐懼。
一直到監牢內,審問林少卿時,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的魔道右護法抬起頭,見到他,卻笑了起來。
“謝允真人。”林少卿笑嘻嘻道:“你還抱著你徒弟的屍體做什麽呢?”
謝允愣住。
然後他才遲遲意識到,他竟然一直都無意識地擁著早已死去的江赦,不曾放手。
他知道江赦早就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卻又覺得,要是自己放手的話,就真的再也見不到江赦了。
謝允沒有說話,跪在地上的林少卿卻自顧自笑得厲害。
他說你們這對師徒真有意思,明明對彼此愛得要命,卻死撐著幾百年不見麵,何必呢?
他說謝真人你知不知道,這幾百年裏,江赦江道主他過得有多慘?他愛你愛得都快發了瘋,誰也不要,就癡癡地盼著你,像個傻子。
謝允就這麽看著他笑。
等林少卿笑完了,謝允親手送他上了路。
再後來……
謝允沒有回劍宗,江赦的屍身葬在了雪穀,他便住在了雪穀旁一個小屋子裏。
謝允覺得自己是個很能忍受寂寞的人,千百年的時光,他不也是這麽過來的麽?
可江赦死後,他隻活了短短兩年。每日每夜的噩夢折磨,江赦一遍一遍地死在他懷裏,然後化作亡魂,哭著問他為什麽那些年不來找自己。
“飛升的確很好,可我想要的不是那些。”謝允閉上眼:“江赦,我隻是個人而已。”
他再強大,再冷漠,再怎麽修為高強,也隻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已。
江赦將他缺失的七情六欲帶給了他,於是謝允也不能免俗地落入了紅塵情網。
而他在感情方麵實在青澀且稚嫩,愛恨都沒有經過打磨,便鋒利又極端。寧願死去,也不願再日夜反複夢見心愛的徒弟死去的樣子。
修界中倒是也有除去所有記憶的法子,但……
但謝允怎麽能舍得呢?
江赦的世界裏,也同樣的隻有他啊……
他怎麽能把江赦忘了呢?
說話間,江赦再一次擁住了他。
“別哭。”謝允有些警惕地說:“哭了也別把眼淚往我身上抹。”
江赦本來難受得心慌,眼淚都快打轉了,聽了這話又忍不住笑了:“師尊,你怎麽這樣啊,還不允許我感動一下嗎?”
謝允也很輕地笑了下,拍拍他的背,說:“都過去了。”
江赦抹了下眼睛,點點頭,鑽進謝允懷裏:“師尊抱著我。”
“嗯。”
“睡會兒,清閑一段時間,之後再去魔道。”
“嗯。”
“現在修界徹底亂了套了。”
劍宗,頌海闊看著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的信件,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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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是坐在殿內的左天宗掌門,左天宗掌門的右手邊又坐著曲玉堂堂主,曲玉堂堂主……
總而言之,這會兒劍台上受到波及的有名有姓的宗門掌門人,都在劍宗內匯聚一堂了。
說是要討個說法倒也不至於,畢竟誰都知道,謝允不理世事許久,偶爾遇見大妖作祟,才會出手。而江赦也不是通過劍宗測試選上來的內門弟子,而是謝允力排眾議收下的親傳徒弟。
真要追責,怎麽也追不到頌海闊頭上來,就算追得到……劍宗這些年來已有修界第一大宗的勢頭,不是他們能惹的。
今天過來,主要還是看看頌海闊的態度。
頌海闊的態度倒也很明白。
“諸位,江赦是魔修的事情,劍宗先前是不知情的,若是知情,又怎可能讓其代表劍宗出戰劍台?”頌海闊微微笑著,“至於謝師兄追入劍台裂隙……恕我直言,這很正常。江赦畢竟是他一手養大的親傳徒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誤入歧途,身為人師,自然是要為其糾正的。”
“這是能糾正的事兒麽?劍台台會於很多弟子而言都是一生僅一次的機會,卻就被這麽攪和了……”一名女修不太滿意地說。先前她宗門的弟子就是被江赦一招撂倒的,若沒有江赦,說不定劍台排名還能再往前些。
頌海闊笑了笑:“可據我所知,江赦在決賽以前的比試中不曾動用分毫魔氣,全都是憑借靈力贏下來的。否則負責裁判的長老應當會察覺才是。”
女修訕訕,左天宗掌門這時又道:“頌宗主的意思是,劍宗不會管咯?”
“劍宗當然會管。”頌海闊笑了笑,“謝師兄不是已經去追了麽?請諸位放心,江赦既然是我宗弟子,那劍宗就必然不會讓他在修界胡作非為。謝師兄的為人和脾氣,大家應當也是清楚的,就不用擔心了。”
謝允在劍台上的行為,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根本不是要去找江赦的麻煩,而是心急著去救自己徒弟的。
但頌海闊此時三言兩語,卻是將其說成了師父管教徒弟這種小事。
“頌宗主。”這會兒說話的正是滿臉欲哭無淚的南山城城主:“您們幾位大能說得都有理,我現在隻想知道,劍台倒了,這會兒該怎麽辦啊?”
“劍台倒了,重修就是。”頌海闊微笑著:“城主還請放心,這件事,劍宗自然是會負起責任的。”
“那破劍台的事呢?就這麽不了了之了?”曲玉堂堂主眯著眼問。
“破劍台的事已經查明,是由那名叫林少卿的弟子一手計劃的,要說起來,江赦不過是恰巧被牽扯進去了。”頌海闊笑道:“諸位,該劍宗負責的,劍宗自然會負責。但不是劍宗惹出來的事,劍宗也不會幫人背這口黑鍋。”
左天宗掌門皺眉,不滿道:“但魔修也不是什麽小事……”
“江赦雖是魔修,但還未做什麽錯事,正因如此,謝師兄才會去找他。等江赦真做了什麽錯事,諸位再來找也不遲。”
曲玉堂堂主道:“頌掌門這副態度,難免讓人懷疑劍宗與魔道有所勾結。”
頌海闊笑了下:“若真有所勾結,劍宗如今的權勢,恐怕修界就不是現在這副光景了。”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的神色都微微一變。
卻也不得不承認頌海闊說的在理,要是劍宗真與魔道勾結,恐怕整個修界都會為之顛覆,變為人間地獄。
他們此行來是想要個明麵上的借口派人去誅殺江赦,卻不想頌海闊竟用謝允為借口,一力保下了這名魔修弟子。想來謝允的態度估計隻會更加誇張。
這可真是……
聽說頌海闊不日還將迎娶明月閣的閣主,屆時強強聯手,修界是真要變天咯……
等人都離開後,頌海闊才終於舒了口氣。
他拿起桌上謝允先前寄來的密函,放在燭火上燒掉。
謝允喜歡江赦,頌海闊倒是看出來了,隻是他也沒想到,謝允竟願意為了江赦,放棄所有,甚至不惜斬斷與劍宗的所有聯係。
早知道當初謝允要收這個徒弟的時候,自己就該攔著點……
不過攔了好像也沒什麽用。謝允這脾氣,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不會變的。
一開始發現謝允竟然會喜歡上誰的時候,頌海闊還挺震驚的。不過日久天長的,震驚著震驚著也就習慣了,後來謝允告訴他,江赦誤會了他們的關係,他要把他們之間的過往告訴江赦的時候,頌海闊同意之餘已經很平靜了。
不過……
他提筆,給謝允寫回信。
他們之間,已用不上什麽繁文縟節,要說什麽直接寫就是。
謝師兄。
劍台一事,我會處理好,你不必掛心。
至於斷絕與劍宗所有關係一事,也請你不要再提。
過去的事都已過去,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師兄,劍宗也都是你的家。改日我娶妻時,還望你來喝杯喜酒。
停筆。
頌海闊送出信件,看著蔚藍的天空,輕輕笑了一下。
有無奈。
但更多的卻是釋懷。
向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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