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長安皇宮，鉛雲沉沉地壓著，仿佛重幕一般，將日光絞成了黯淡的碎銀。丹鳳門上的鎏金銅釘蒙著一層灰翳，顯得毫無光澤。秋風裹挾著枯葉，在空寂的廣場上呼嘯而過。宮牆下的青銅鶴燈歪歪斜斜，燭淚早已凝結成暗紅色的痂。
    禦花園裏的菊花肆意綻放，妖冶非常，卻無人欣賞。殘瓣被風卷上石階，在如血泊般暗紅的宮毯上拖出淩亂的痕跡。遠處傳來的更鼓聲，夾雜著隱隱約約壓抑的抽泣聲。
    “兄長，今兒皇宮裏到底出啥事兒了？都已經杖殺三個人啦。” 小雜役曾牛三佝僂著背，吃力地扛著沉重的榆木水桶。他雙手緊緊攥著桶柄，指節泛白，趔趄著把水桶挪到廊下。桶裏濺出的水花，在青磚上洇出一片片深色印記。
    他偷偷瞥了眼遠處戒備森嚴的太極殿，喉結上下滾動，緊張地說：“天剛亮，就瞧見禁軍來回巡查，連禦膳房送菜的小太監都被扒了褲子打板子，血珠子濺得滿地都是。” 說話時，他的手微微顫抖，卻渾然未覺。
    年長些的雜役曾大正彎腰往竹筐裏塞枯枝，他那鐵鉗般的大手沾滿泥土，粗布衣服的衣襟也被樹枝勾出幾道口子。曾大直起腰時，腰椎發出 “哢哢” 的聲響。他一把將裝滿枯枝的竹筐甩到肩頭，竹篾深深勒進肉裏。“小點聲！” 他壓低聲音，“聽說是淮安王又戰敗了，皇上大發雷霆。”
    曾牛三下意識地環顧四周，見沒人注意，趕忙伸手去接兄長肩頭的竹筐。粗糲的竹篾瞬間勒進掌心，新磨出的血痕混著汗水，疼得他後槽牙直打顫。“兄長，淮安王戰敗不是上個月的事兒嗎？皇上氣還沒消啊……”
    話還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皮鞭抽打的聲音，兄弟倆嚇得一哆嗦，水桶裏的水也泛起陣陣驚惶的漣漪。
    曾大猛地用竹筐撞了下弟弟的小腿，鐵箍與青磚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我也是聽內常侍大人說的，淮安王這已經是第三回戰敗了！這回更糟，同安公主都被竇建德的人給劫走了！”
    他壓低聲音，喉結劇烈滾動，臉上滿是驚恐之色，“今天早上消息傳來，皇上直接把案幾上的西域琉璃盞給砸了，滿地碎碴兒，還逼著當值的小黃門跪著一片片撿……”
    曾牛三的手指緊緊掐進竹筐縫隙，指節都泛出了青白。“那…… 那咱們可得躲遠點兒……”
    話音未落，宮牆拐角突然轉出兩隊持戈的禁軍。兄弟倆見狀，慌忙抄起竹筐，把裝滿枯枝的竹筐高高舉過頭頂，假裝專心勞作。
    等禁軍的腳步聲遠去，曾牛三才發覺，後背的粗布衣早已被冷汗濕透，緊緊貼在脊背上，涼颼颼的，比九月末的寒風還要刺骨。
    此時的太極殿內，依舊是一片肅殺。鎏金蟠龍柱上的燭火在穿堂風中明滅不定，將丹墀下群臣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階下跪著的兵部侍郎劉政會渾身篩糠般顫抖，官服後背洇出大片汗漬。而禦案前，一疊染血的戰報正隨著穿堂風微微翻動。
    李淵猛然揮袖，掃落案上玉盞，瓷片迸裂的聲音驚得眾人伏地叩首。“三戰皆敗！喪師辱國！”
    他的咆哮震得蟠龍藻井簌簌落灰，斑白的胡須因盛怒而劇烈顫動，“淮安王與同安公主身陷敵營，朕的顏麵、大唐的軍威，都被你們丟盡了！”
    殿內死寂如墳，唯有李淵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的大殿回蕩。突然，他抓起案頭染血的虎符，冷笑著擲向劉政會：“你口口聲聲說調兵遣將萬無一失，如今卻讓朕的至親落入敵手！這虎符，你還有何顏麵執掌？”
    洺州、相州先後失陷，如今連黎州也被竇建德占據，淮安王李神通、同安公主、太子洗馬魏征都被俘，河北道至此失去了大半。
    兵部侍郎劉政會膝行半步，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額角重重磕在冰涼的漢白玉上：“陛下息怒！竇建德... 竇建德此次糾集十萬大軍，又有劉黑闥相助，我軍... 我軍兵力懸殊...”
    話音未落，李淵突然抓起案上的青銅鎮紙狠狠擲出，擦著劉政會耳際砸在蟠龍柱上，迸出的銅屑劃傷了他的臉頰。
    “兵力懸殊？” 李淵踉蹌著扶住龍椅扶手，聲音裏裹著熊熊怒意，“當年朕在晉陽起兵，不過三萬老弱！李神通坐擁五萬精兵，竟連戰連敗，如今還成了階下囚！”
    太極殿內，一片狼藉，卻也無人敢在此時發出半點聲響。破碎的玉鎮紙、散落一地的奏折和翻倒的銅爐，殿內的空氣仿佛都被這壓抑的氣氛凝固，群臣們低垂著頭，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殿外突然傳來急驟的腳步聲，一名侍衛跌跌撞撞闖入，膝蓋重重磕在青磚上，震得銅護膝叮當作響。
    他跪伏在地，聲音因驚恐而發顫：“陛下！並州戰報！” 言罷，顫抖著高舉手中的漆封竹筒，竹筒邊緣沾染著暗紅血漬，封漆開裂處滲出褐色汁液，分明是用緊急軍情才會使用的 “紫漆裹血” 密報規製。
    殿內群臣見狀，心中驚惶擔憂難抑，有人死死攥住笏板，指節發白，青金石飾件隨之簌簌作響，有人偷瞄李淵扭曲的麵龐，喉結滾動著將言語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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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淵猛然站起身來，接過宦官遞上的戰報，隨著竹筒剝開漆封，染血的帛書展開，字跡有些潦草，顯然是倉促而書就：宋金剛破介休城，永安王李孝基被俘，齊王李元吉，竟拋下滿城軍民，攜妻妾以及剩餘精兵連夜奔逃，隻餘左武侯將軍劉德威帶老弱殘兵守城，前去救援的裴寂全軍覆沒，太原淪陷，落於劉武周之手。
    滿殿死寂中，唯有帛書被穿堂風掀起的 “簌簌” 聲，像極了催命的喪幡。
    “孽子！” 李淵抓起案上玉杯狠狠砸向蟠龍柱，碎片飛濺間，想起此前李元吉拍著胸脯保證的模樣，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李淵一腳踹翻麵前的禦案，滿殿奏折紛飛如雪：“傳朕旨意！即刻削去李元吉所有官職爵位，押入天牢聽候處置！” 他赤紅的雙目掃過瑟瑟發抖的群臣，突然攥緊腰間玉帶，聲如裂帛：“去秦王府傳召秦王！告訴他... 朕許他戴罪立功！”
    一時間，太極殿內鴉雀無聲，唯有李淵粗重的喘息聲在殿中回蕩。群臣伏在冰涼的青磚上，連大氣都不敢出，更無人敢開口反駁。
    滿地狼藉的奏折、碎裂的玉器，還有帝王盛怒下暴起的青筋，皆是誰敢諫言便會被碾作齏粉的征兆。此時，所有人都明白，此時大唐局勢危如累卵。也不知秦王李世民能否力挽狂瀾，扭轉這岌岌可危的局麵，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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