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祈安也是兩天前才收到日、美兩軍會在春城設下據點的消息。
    換句話說，就是進駐。
    說實話，他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畢竟春城那些老牌家族們看著和諧團結一起，但實際上誰不是在背地裏把自己家的小算盤打的劈裏啪啦響。
    況且在當下這局勢瞬息萬變的世道，一個不小心，看似偌大的盤根錯節的家族也可在頃刻之間灰飛煙滅，畢竟他們連國內的軍閥都攔不住；哪裏能攔得住外國的軍隊…
    所以他們會進來，隻是遲早的事。
    不過動作居然這麽快？
    葉祈安有些驚訝，但感到奇怪的是，一般來說，不會一進來就這麽猖狂。
    沈蘭竹沒和他的說過有這麽一個任務啊……
    沉思幾瞬，那傳話的人支支吾吾的，說也說不明白。
    他直接決定去梨園看看，瞧瞧究竟是個什麽情況。
    而他前腳剛走，裴墨後腳就急匆匆的帶著人趕來，撲了個空。
    ——
    葉祈安剛踏進梨園的大門，就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了，倒說不上有多慌亂。
    往日大家夥和他打招呼都是帶著熱情的，而如今，甚至連個笑都擠不出來了；跟丟了魂似的。
    再往裏走兩步，就更像是有一層厚厚的烏雲陰霾籠罩在他們的頭上。
    他隨手揪了個人問：“沈蘭竹現在在哪呢；還沒回來？”
    那人才像是神遊回過神來一樣，語氣超然：“葉長官，我們角回來了，現在後台呢。”
    葉祈安看了他端著的戲劇道具，三個裏麵倒了兩個，抽了抽嘴角，伸手將那扶起來，然後趕去了後台。
    往日人來人往的後台此時人並不多，朝著門的梳妝台上，胭脂盒開了蓋，鏡子前卻空無一人。
    葉祈安撩開層層紅紗軟帳，朝著室內喊道：“沈蘭竹？”
    沒有人應。
    葉祈安挑了挑眉，繼續上前，音量也升了上來：“沈蘭竹，沈蘭竹？”
    “吵死了，喊這麽大聲做什麽？”屏風後，沈蘭竹身上穿著花旦的戲服，頭飾倒是都卸了，對著鏡子，將手中卸妝的器具放下。
    妝麵白皙，眼尾是大片的桃色胭脂鋪開，身上的水袖還在手。
    葉祈安一愣：“剛唱完戲下來？”
    沈蘭竹挑起眼看了他一眼，沒回；轉而挑起了另一個話題：“怎麽突然過來了，有什麽事？”
    “那我沒事就不能過來了？”
    葉祈安扯過一旁的椅子，將椅背靠著梳妝台的桌簷，朝著沈蘭竹跨坐下來。
    沈蘭竹白了他一眼：“那不然呢？你能有什麽好事。”
    葉祈安等了一會兒，見沈蘭竹絲毫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可我怎麽聽說…你被日軍給抓了？”
    沈蘭竹動作一頓，將東西放下，蹙起眉：“誰去找你了？”
    “你先別管是誰，為什麽不和我說，還是打算等你墳頭草三尺了再告訴我？”
    “我現在不是好端端的在這麽，真的沒什麽事。”沈蘭竹繼續卸妝，不鹹不淡的回了一句。
    他垂下帶著紅妝的眸子，看向鏡子中的倒影：“是下麵的人自作主張多事了，我回頭會訓的…”
    沈蘭竹說到一半，葉祈安將頭趴在椅背上，從下往上去觀察沈蘭竹的神情，強迫的打斷他的話：“沈蘭竹，我們認識多久了？”
    沈蘭竹帶著蒼白厚重妝麵沉默了一會：“六年九個月…十五天…”
    “那我們做搭檔多久了？”
    “……這三年。”
    葉祈安滿意的坐直了身子：“究竟什麽事，你真的希望我從別人的嘴裏聽到？”
    沈蘭竹定定的看了葉祈安一會兒，終於敗下陣來，不過語氣倒是很輕鬆：“日軍那邊有位太君甚是喜愛賞戲，要在慶祝在春城進駐，請我過去唱一場罷了。”
    葉祈安被他那無所謂的態度給氣笑了：“誰？日軍的太君，那個讓人站著進，躺著出的名聲能從北邊傳到春城的山下什麽郎？”
    “是山下季一郎。”沈蘭竹神色平靜的很，將那個人的名字補充完。
    葉祈安緊皺起眉，想都沒想：“不行，你不能去。”
    沈蘭竹不為所動：“我必須去。”
    “怎麽就必須去了？又不是上麵的任務，你現在外麵可是都是傳是我的人，我說不行就不行…我的麵子往哪擱？”葉祈安說到一半，突然頓住。
    沈蘭竹視線掃過葉祈安正在說個不停最後頓住的模樣，皺起的眉頭、狹長的眼眸，最後停在他的嫣紅的唇上，垂下了眸子，心裏淡淡的想如果他們在另外的時間點認識，會不會…有更多的可能……
    沈蘭竹其實不是梨園自個培養出來的台班子。
    他能在梨園做到這個位置，全靠自己一點一本事走上來的。
    他原本的戲班子在北部，他一開始，也是老班主見他合眼緣，在一個冬日撿的；畢竟繈褓的嬰兒在冰天雪地裏，根本就撐不住過半個時辰。
    一開始，老班主倒沒想著讓他學戲，畢竟唱戲的苦，他自己知道的最清楚。
    可哪知道，這小家夥，還不滿五歲，就跟著他那些個師兄們開始練基本功了，還有模有樣的，乖的根本就不像個普通的五歲孩童。
    再後來，沈蘭竹的張臉也出落的越發標致，不少客人都打趣班主說等著聽新角的戲呢；這時候老班主總會擺擺手說‘還是得看孩子的意願，畢竟才這麽個年紀，對什麽都有可能感興趣呢’，眼裏雖擔憂著這世道，卻總歸是高興的。
    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沈蘭竹早已經做好接過班子的準備，怎知世事無常，悲秋畫扇。
    離別總是在悲秋，而那個秋天，日本的隊伍終於攻破了北邊那搖搖欲墜的城門。
    於是婦孺慘叫、浮屍遍野；血跡染紅了戲台，死去的、存活的…哭嚎的…
    隨處可聽的悲鳴與敵方的肆笑。
    葉祈安闔了闔眼睛，突然噤了聲，他了解那種感受，那一幕幕，耳邊是親人的痛苦、哀嚎，濃烈的火光炙烤一下又一下，錘子一錘又一錘拷打著的，是自己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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