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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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河道縱橫,水係發達,商旅由揚州、南京等地前往蘇州鬆江兩府,九成九是走水路,戶部於是在蘇州水路關口滸墅關設了一個稅務大使對往來客商征稅。滸墅關的稅收僅次於北京通州張家灣,是大明戶部一個重要的財源。
    明清之際,蘇鬆是天底下最繁華之地,賦稅占天下十分之一,滸墅關每日千帆競渡,客商船隻排著長隊等待報稅,稅關書吏也很簡便,就是按船隻大小、貨物輕重征稅。
    楊植的船排在後麵,他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心中暗暗歎息:難怪四百年後大清要請洋人管理海關,這麽落後的征稅方式,到了明末連軍隊都養不起!
    離蘇鬆老家越近,夏師爺的氣焰日益增長,他見楊植象一個呆頭鵝,臉上寫滿了震驚,心道:“鄉吾寧沒見過世麵!”
    不料過關到達虎丘後,楊植眼珠轉轉,對夏師爺說自己想在蘇州盤桓幾天,見識一下人間天堂,請夏師爺先行前往鬆江府,自己隨後去鳳陽縣尊和夏師爺的老家拜訪。
    夏師爺不明所以,還以為楊植少年心性,留戀花花世界,遂與楊植告別,繼續東行。
    楊植等夏師爺走後,與趙大張二換上便裝,找個商賈打聽後,直奔蘇州萬壽宮所在。
    大明商人在當地以行業為紐帶組成行業公會,出外則以地域為紐帶組成商會。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蘇州的洞庭商會、徽州商會、江西的江右商會、兩湖的湖廣商會。
    江西的保護神是道教神仙許旌陽許真人,其寺廟名為萬壽宮。明朝江西商人遍及天下,所到之處都會在當地建萬壽宮,既祭祀許真人,也做為江右商會會館,兼為江西人提供住宿和飲食。
    楊植三人來到蘇州萬壽宮前,先在門外觀察一會,然後直入會館找到管事,開房住下歇息,直到晚飯時間才去飯廳。
    飯廳裏人不是很多,楊植邊吃飯邊看飯廳裏的食客,瞅準一桌客人貼過去套近乎:“這位大官人,聽您口音,是南昌府的?”
    大官人一愣,問道:“小兄弟也來自江西?”
    楊植點頭說:“鄙人姓楊名植,原籍贛南,後遷居鳳陽府,以經商為業。現在成年了,家裏讓我出來曆練一下。今天剛到蘇州,不知如何下手!”
    大官人看看楊植身後趙大張二,說道:“鄙人姓塗名惟,不知楊小哥是采購還是售賣?”
    楊植歎道:“從鳳陽帶了一批貨,不知道如何下手,塗大官人走南闖北,能不能提點我幾下?”
    塗惟正要回話,他旁邊一個壯漢沉聲說道:“塗兄,是不是不要節外生枝?”
    楊植連忙賠笑說:“幾位大官人,吃過飯後到我房間看看貨,就當消遣。親幫親,鄰幫鄰,都是江西人,出門在外請幫襯一下。”
    壯漢看看楊植清澈而愚蠢的眼神,說道:“好,且去看看。”
    當楊植把塗惟幾人領入客房內打開箱子取出諸件琉璃器物,眾人皆是眼睛一亮。
    塗惟拿起一尺高的仙女像,愛不釋手,楊植介紹說:“琉璃釉色不好控製,這件仙子像是仿吳道子畫像燒成的,十件中才能出一個的珍品。”
    塗惟歎道:“南昌也有少數富人家從廣州淘來的西洋琉璃盞,哪有我大明這麽精致!鳳陽府怎的有這等好東西?”
    楊植隨口說:“鳳陽府開始是為中都皇陵燒琉璃瓦,最近從山東博山高薪挖來幾個匠人,才做這等商品。”
    塗惟問了問價,覺得不貴,便大方地說道:“楊小哥這批貨,我全部要了。”
    楊植連忙說:“我還要留幾件樣品去鬆江府探探行情,這裏有樣品圖片,你要覺得合適,也可以另外為你訂做。”
    塗惟一行人大呼可惜,最後買了仙女像和幾件生活用器皿,滿意離去。
    回到自己房內,壯漢對一個手下吩咐說:“去找會館管事,查查這個楊植的路引登記。”
    塗惟不以為然地說:“一個剛成年的小毛孩,值當你熊千戶這麽警覺?”
    壯漢熊千戶恭敬地說:“塗先生,咱們幹的買賣,成則封侯封伯與國同庥,敗則全家死光,連哭都找不到墳頭,還是謹慎為好。”
    次日楊植三人早早出門,遠遠地在江右會館邊上逡巡,隻見塗先生一行人隨後出了會館,幾人雇了馬車,朝蘇州西南走去。
    楊植把蘇州籍在朝在野的四品以上官員想了一遍,猜到塗先生可能要找誰。三人悄悄跟上去,隻見馬車來到蘇州洞庭東山一座巨大的宅院前,通報門子後,馬車從邊門進去,宅院的主人正是致仕還鄉的前內閣大臣王鏊。
    王鏊字濟之,號守溪,成化十一年會元,殿試一甲探花,中試後一直在翰林院任職,正德元年入閣。不過他時運不濟,被強勢首輔李東陽和馬屁精次輔焦芳兩人壓製,又惡了權勢熏天的劉瑾,在正德四年就上疏乞骸骨回鄉。
    王鏊致仕期間並未尋求起複,致仕後,幾次廷議推舉他入閣,但是都被王鏊謝絕,從此悠遊泉林,隻與吳中文人名士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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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鏊昨日收到寧王特使塗惟的拜帖,一夜未眠。寧王反意十分明顯,早在自己入閣時,寧王就大肆賄賂朝臣,自己也收過寧王的禮。本以為致仕十年,朝政風雲與自己從此無關,沒想到寧王派來心腹幕僚塗惟,以商旅身份遮遮掩掩,其目的不問可知。
    難不成自己一把年紀還要學十年前的唐伯虎裝瘋賣傻?寧王看上了我哪一點,我改還不成嘛!
    王鏊不得已,在書房接見了一文一武兩位不速之客。塗惟和熊千戶執禮甚恭,送的禮物也非常厚重:一套宋版《春秋》,另外還有一尊琉璃仙子塑像及一套琉璃日用品。
    王鏊先對著琉璃仙子像開始點評,說琉璃像惟妙惟肖,吳帶當風雲雲,唐伯虎眼下就在蘇州,讓他來見識一下。
    老奸巨猾,踏馬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王鏊又捧著宋版《春秋》嘖嘖稱讚,說自己就是治《春秋》的,隨即談起自己十年寒窗苦讀高中解元、會元、探花的崢嶸歲月。
    塗惟生硬地直奔主題:“小子後學晚進,所治也是《春秋》。我看春秋大義就是四個字:尊王攘夷,不知老相公如何看待尊王攘夷這四個字?”
    王鏊故作糊塗,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當今聖天子在位,撫育萬方,四海尊之敬之,乃是我皇明子民本分。”
    塗惟終歸圖窮匕見:“當今正德並非孝康敬皇後所生,甚至也非孝宗敬皇帝所出,而是來路不明的野種!”
    王鏊嚇得手中茶杯一抖,差點尿褲子。十四年前的噩夢又浮現腦海,當時是首輔李東陽扛下了所有。現在首輔李東陽次輔焦芳都躺棺材板裏,你踏馬的跟我王三輔說這個幹嘛!
    我寧願什麽都沒有聽到!王鏊眼中狠厲之色一閃,差點想叫家丁前來把麵前這兩個說客當場弄死丟太湖裏喂魚,但看看塗惟身後的熊千戶,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塗惟察言觀色,又說道:“正德二年守溪公已經是內閣相公,可曾經手過鄭旺一案?”
    弘治年間,有北京衛所軍戶鄭旺自稱是正德外祖父,於正德二年被處死。此案撲朔迷離,疑點重重,當時就有人認為鄭旺說的可能是真的。從弘治十七年鄭旺案發到正德二年鄭旺被淩遲,這短短兩年間,王鏊一直位列中樞,對此案也有自己的看法,隻是一直深埋心底。
    聽到此話,王鏊厲聲說道:“宮闈秘事,非人臣所能窺視!鄭旺神誌不清,妖言惑眾,此案已被有司定讞,你也有功名在身,不要在背後以傳言議論君父!”
    塗惟嘿嘿一笑:“野種也敢稱君父!我想老相公也知道,偽帝正德對昭聖皇太後形同路人,甚至於不加尊號;昭聖皇太後對偽帝正德也是不聞不問。如果是至親母子,怎麽會這樣?
    我猜這就是老相公在正德四年就致仕回鄉的原因吧?老相公是不是也發現了偽帝正德是狸貓換太子,亂我天家血統,所以幹脆不侍候他了?”
    王鏊最隱密的心思被人說中,背後冷汗直冒。隻聽得塗惟又說道:
    “這大明是朱家的,怎麽能落入外人之手!老相公深受孝宗敬皇帝知遇之恩,更應該廓清寰宇,還世人一個朗朗乾坤。”
    王鏊歎息說:“寧王想太簡單了!無論正德從哪裏來的,隻要孝宗敬皇帝認了,正德就是如假包換的天子。你回去告訴寧王把這個道理想明白,不要做無用功。”
    塗惟卻不為所動,說道:“公道自在人心,當年太宗文皇帝做得,寧王也做得!”
    王鏊啞然失笑:“時移世易,怎麽能刻舟求劍!造反不是那那麽容易的,你們這些做寧王臣子的,不要為了貪圖潑天的富貴,就攛掇君主行險。寧王有兵嗎?寧王有將嗎?”
    熊千戶突然插話說:“好教老相公得知,吾王曆時十數年,已得精兵數萬。我們這一行從南昌經長江到蘇州,看到大明內陸幾乎不設防,寧王遮斷東南不在話下。”
    塗惟低聲補充說道:“有朝一日寧王興義兵東指南京,望老相公能在江東呼應。”
    王鏊突然笑了起來:“這是天家的家事,我何必摻和進去?”
    塗惟站起來,不裝了,攤牌了!
    “自太祖高皇帝始,蘇鬆賦稅就占天下十分之一,江南士紳苦不堪言!我大明一百多年來是以江南養天下,江南士民卻沒有得到什麽好處,科舉名額也分南北中榜,江南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蘇鬆無數才學之士被大明埋沒!
    寧王對老相公保證,隻要江南支持寧王,待寧王登基後,減免江南賦稅,增加江南科舉名額。凡洞庭商會有從龍之功者,公侯萬代,與國同庥!”
    這個條件還是非常令人心動的。
    王鏊身為江南士林領袖,一向認為江南為大明承擔太多。致仕回鄉後,他經常憂慮說吳中田地賦稅太重,吳中人士不得不舍本逐末,棄農經商。
    這大明都是我們東南人士擔起來的,結果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而且吃虧越多!每年那麽多讀書人,一百個秀才隻錄四個舉人,那些落後地區的百姓全指著東南養活,隻要會寫一百字的文章就是秀才,會寫二百字的文章就錄為舉人,還有沒有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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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塗惟見王鏊沉吟不語,又說:“寧王欲反,十幾年來朝廷上下哪個不是心中有數?大家都是想做縮頭烏龜,拖一天算一天罷了,指不定還有忠義之士暗中希望寧王光複大明呢!如果老相公振臂一呼,聚吳中鄉兵助寧王中興大明,必是管仲再世、諸葛重生!”說罷坐下,熱切地看著王鏊。
    “請老相公詳加思慮,也不急於一時。我等過幾天再來叨擾。”
    王鏊令管家送走客人,自己在院內反複踱步。他在心中反複推演的結果是寧王並非沒有勝算,隻要寧王能遮斷東南阻止漕運銀糧,至少也能做到中分天下。
    王鏊宗親聚集而居,形成一個很大的村鎮。楊植向路人打聽,卻不敢靠近,遠遠地在鎮外路邊守候。幾個時辰後塗惟的馬車從村鎮出來,朝蘇州馳去,看來王鏊沒有留他們吃飯。
    楊植又觀察了一會村鎮。正如大明各地縣衙的布局都是差不多一樣,大明各地村鎮的布局也差不多。
    在鎮口的池塘後麵往往是一塊操場兼做曬穀場、停車場用,操場邊上是一個高大的祠堂,門楣上書“三槐堂”三個大字,正是王家的宗祠。
    隻見一位身材中等的白發老者從那大庭院出來,在操場上徘徊。居移氣養移體,看老者渾身逼氣十足,應該是王鏊無疑。畢竟人家翰林出身,最後當的是相公,能經常跟皇帝互動,全天下這種人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的。
    王鏊在操場上徘徊一會,最後下定決心,走進祠堂。
    一切交給祖宗決定吧!
    王鏊向祠堂供奉的祖先行過大禮後,拿起供桌上的笅杯,向地上擲了六次,得到一個蒙卦。
    這個卦象屬於中卦。蒙卦的卦辭是:“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
    用白話來說就是:亨通。不是我有求於幼童,而是幼童有求於我,第一次向我請教,我有問必答,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沒有禮貌地亂問,則不予回答。利於守正道。
    按卦象來說,主方應當按客方需要作對客方有利的事,在條件可能情況下,作些對自己有益的事。
    這是什麽鬼?難道我要答應寧王的要求,跟他一起造反?
    一定不是這個意思!是我水平不夠!
    早知道當年不治《春秋》,治《易》就好了!
    趙大張二跟在楊植後麵探頭探腦,趙大問楊植道:“總旗,你是不是想進去?”
    那時的村莊不是能隨便進的,每個村鎮都有保甲聯防。王鏊所在的宗族聚集地叫陸巷,不但家丁眾多,而且還有鄉兵。
    楊植笑笑說:“山人自有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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