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人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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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時興一愣,護官符是什麽意思?
    楊植也不解釋,把宋素卿拉過來對張時興道:“張兄,我的這位朋友叫宋素卿,寧波人氏,擔任日本國朝天使,剛剛被大明天子封為六品承直郎,正要回老家誇官!”
    六品散官隻能唬住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人,張時興自然不會一聽就被嚇到,他點點頭道:“久仰久仰,原來你就是宋素卿!寧波移居海外者眾多,恭喜宋大官人今日得成正果!”
    宋素卿臉上一紅,他自幼亦商亦盜在海上討生活,少年時流落日本而入贅倭島,正德五年擔任日本國朝天使去北京麵聖,在海上和寧波小有名氣。隻是按大明的三觀,這個名聲並不怎麽樣。
    可惡!你們官紳老爺又要用我們賺錢,又把我們視作無君無父之禽獸,還能更精神分裂嘛!
    張時興知道宋素卿哭廷的事,如果說貢品絲綢是朝廷賞賜給宋官人的,但看模樣又不像,幾人分明是以麵前這個少年為首。
    再打量另一個同伴,看模樣聞味道,八九不離十是宦官!麵前的少年應該是為太監幹私活,八九不離十是蘇杭織造太監的侄甥!
    張時興笑吟吟走過去,挽著楊植的手道:“楊老爺,既來之,則安之!我帶你遊曆一下雙嶼,這是一座你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楊植無所謂,一行人由張時興領著在雙嶼島上觀光,聽張時興介紹雙嶼島往事。
    雙嶼島就是如今六橫島及附近的一係列附屬島嶼,與寧波城近在咫尺。原先島上有大明居民,實則也是半漁民半海盜。大明開國後,把島上居民全部遷入大陸,雙嶼逐變成了無人荒島。
    但該島的水文、地理位置、港口深度等優勢非常突出,距大明東南繁勝之地又近,不是廣東福建山東等地沿海島嶼可以比擬的。
    東洋、西洋、南洋等地商人對大明商品的渴求永無止境,雙嶼逐漸變成一個海上商貿中心。
    此時佛郎機人在呂宋獲得了大量的金子,他們來到島上,從寧波采購物料招聘人工,曆經十年的建設,把幾個荒島建成為一個繁榮的城市,現在島上居民不下三千人之多,沒有幾個明人,大都是東、西、南洋的番人,以佛郎機人為主。
    除了幾座天主教教堂,媽祖天後宮、日本神道廟等宗教建築,佛郎機人還像模像樣地在島上建了市政廳、醫院、造船廠、大市場、客棧,島上大部分生活資料、物料均來自寧波。
    島上建築自然都是依山而建,高高低低,曲裏拐彎。幾人穿行在雙嶼島的大街小巷,觸目所及都是奇形怪狀的番人,頗有秩序。
    穿過街巷,眾人見對麵小山坡上有媽祖天後宮,宋素卿、許大趕緊說要去參拜媽祖。
    媽祖娘娘是海上人家的保護神,從朝鮮到丹東旅順天津、海南島直至南洋,均有天後宮。宋、許兩人於海上討生活,見了媽祖必須要拜的。
    一行人進廟焚香頂禮膜拜後,許大猶豫片刻,下定決心對楊植說:“楊老爺,你敢不敢在媽祖娘娘麵前發個誓,隻要我為你辦事,你就讓我當錦衣衛的大官?”
    這是抓住機會擠懟我了?
    楊植愣了一下,身邊宋素卿受到啟發,也開口道:“楊老爺,你敢不敢在媽祖娘娘麵前發個誓,隻要我立下功,你就讓我升上三、四品官位?”
    楊植不得已,舉起手掌說:“我對媽祖發誓,若你們兩位盡心盡力,奮勇向前,隻要立下功勞,我必給你們前程!”
    張氏眾人見這些客官不是做戲,沒想到楊姓少年這麽大的來頭,一定是哪位王爺或權宦至親!求仕途官位在別人眼裏比登天還難,而楊姓少年居然隨口應許!
    張時興兩眼熾熱,把楊植的胳膊挽得更緊,一起出了天後宮。
    天後宮外卻站了幾個佛郎機人,為首之人見到楊植等出來,張開雙臂,口中用流利的寧波官話說道:“哦,我親愛的張大官人,來看看今天,哦,我是說今天,大官人給我帶來了什麽?我簡直不敢相信,是一位尊貴的客人!我發誓,我此刻的心情就像隔壁阿麗絲太太烤的菠蘿披薩一樣香甜!”
    張時興臉色變了變,對佛郎機人說:“蓋爾先生,這是我的客人。”
    蓋爾沒有絲毫尷尬,一身香汗兩腋狐臭走上前道:“哦,親愛張大官人,請不要懷疑我的用意。對於我們來說,從哪個人手裏進貨都一樣的!我向聖母發誓,如果我有壞心思,你可以用尖頭皮鞋狠狠地踢我的屁股!”
    楊植忍住刺鼻膻味,興衝衝說道:“哦天呐,對麵的老夥計,該不會就是那位蓋爾先生,張大官人剛才提到過你!蓋爾,一位傑出的佛郎機紳士!媽祖娘娘在上,今天我真是夠幸運的,居然能夠在這裏見到你!”
    蓋爾大喜,拉著楊植、張時興的手,盛情邀請眾人去市政廳做客:“嘿!每一位來到雙嶼島的客人,不管來自哪裏,都會受到最熱情的款待!我們去市政廳吧,我向聖母發誓,佛郎機的火腿不次於大明金華火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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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馬的真把自己當主人了!
    幾人正說話間,山腳下傳來幾聲炮響,小宦不禁花容失色。突如其來的炮聲使楊植下意識一把扣住蓋爾,身後的趙大張二不由自主手按在腰間刀上,三人身形晃動,就要動手。
    許大、宋素卿卻是不慌不忙,麵帶微笑。蓋爾哈哈大笑不以為忤,他把楊植帶到路口,指著海上說:“我尊貴的客人,請看看我們佛郎機人的熱情,就像鐵匠鋪中燃燒的火爐!”
    楊植等人向山下看去,隻見海麵上來了一支船隊,港口的碼頭上有人鳴放禮炮,港口馳出二十艘小船為船隊引導進港。
    “看吧,這隊商船來自滿剌加,他們得到雙嶼島最高的禮遇!任何客商,都是雙嶼的昊天上帝!”
    楊植鬆弛下來,心中佩服佛郎機人的精明。但楊植知道,西洋番人之所以熱情好客大方體貼的生意人模樣,是因為西番打不過大明,如果能打過,西洋番人早把大明子民清空了。眼前的佛郎機人不久前為找一個中轉島,把印尼兩個島的幾萬居民殺得一幹二淨,這兩個島沒有後人,自然就沒有人提這個事。
    蓋爾身上刺鼻的體臭使楊植不想在島上多呆一會,楊植鬆開蓋爾向後退幾步,抱拳說道:“蓋爾先生,我們還要去福建,返程再來。”
    蓋爾挽留一下不見成效,非常遺憾的樣子,陪著楊植向山下港口走去。楊植邊走邊問張時興和蓋爾:“朝廷禁海,這雙嶼島距離寧波如此之近,不怕水師來圍剿嗎?”
    張時興不以為然地說:“楊老爺,你去打聽打聽,朝堂上力主禁海的就是我們寧波四大家族的官員,浙江水師皆參與雙嶼海貿,不然哪有商船過來。”
    蓋爾也說:“楊老爺放心,佛郎機人、日本人在島上至少有三千人!我們三千佛郎機人就可以征服比大明大兩倍的地方!”
    楊植心中冷笑。托我大清的福,使得後人對東洋、西洋番人的本事高估了五倍,鴉片戰爭同期的緬甸都能三次堂堂正正打敗英軍,陣斬英軍一萬餘名,最後還是英軍派特種兵抄小路直奔緬甸王宮俘虜了緬甸國王才迫使國王臣服。
    二十年後朝廷派了一位蘇州籍官員朱紈任閩浙巡海巡撫,提督軍務來剿海匪。朱紈是高武進士,一向以軍功立身。他瞞天過海,從福建調來四千多鄉兵剿滅了雙嶼島,島上近五千佛郎機人及倭寇依建築巷戰都沒有打過福建來的客兵。
    福建鄉兵把石頭沉入港口,廢了雙嶼島航道。戰後一個月中,仍然還有一千多艘不知情的外洋商船跑來雙嶼交易。
    朱紈的下場很慘,被寧波籍官員誣陷入獄,在獄中自盡身亡。
    倘若在這個流淌金銀之地設一個稅關,不比蘇州滸墅關、北京張家灣強一百倍?
    楊植隨口敷衍蓋爾的閑扯淡,對來曆不做解釋,來到港口正要上船,蓋爾卻說請楊植等待一下。
    不一會,一個南洋黑奴氣喘籲籲跑來,蓋爾抽出皮鞭劈頭蓋臉就向黑奴打過去,詈罵道:“哦,該死!你這隻愚蠢的土撥鼠!你比暹羅的烏龜還要慢,看在聖母瑪利亞的份上,我發誓要扒你的皮!”
    南洋黑奴被抽得滿臉鮮血,不敢躲避。他跪在地上,從背上解下一個小盒子遞給蓋爾。
    蓋爾接過盒子又送給楊植,說道:“按大明的風俗,我應該送給楊老爺見麵禮!這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楊植沒有推脫,爽快地讓趙大接過盒子,與佛郎機人告別,在張時興船隻的引領下,馳向寧波。
    船上趙大打開禮盒,盒中居然是幾塊金餅。楊植知道佛郎機人在呂宋島發現了大金礦。佛郎機人和倭人一樣,拿著金銀毫無用處,隻有上大明采購。
    佛郎機人對大明的任何商品都瘋狂追捧,除了鋼鐵、瓷器、絲綢、茶葉之外,大明的一本書籍都可以在歐羅巴換到等重的黃金。
    船隻很快到達寧波港,宋素卿老家距槎湖不遠,張時興遂熱情相邀一行人去槎湖做客。
    宋素卿頭戴網巾遮住月帶頭,身著六品官服,懷揣敕書去寧波府城裏的鄞縣縣衙拜見了知縣,征了一匹馬兩名衙役幾名民夫回家鄉誇官,楊植則由張時興帶著去槎湖張家。
    寧波的官宦四大世家,如今風頭最勁的就是鑒橋屠家,弘治年間出過屠滽,就是那位上疏批評外戚伯侯聚集上千家丁在崇文門大街商戰的吏部尚書。現在又出了屠僑在擔任道禦史。
    張時興與楊植騎馬並排前行,對楊植誇耀說:“我們張家,在弘治十八年出了一個翰林進士,叫張邦奇,是我的侄兒,現在擔任提學副使。”
    楊植算一下年齒,張邦奇比張時興大得多,應該是本家侄子,這在世家大族不稀罕,日後萬曆年間的山東匠戶王家,兩代接連出了五六個進士在朝堂為官,親侄兒比叔叔大幾十歲。
    南北直隸的提學稱提學禦史,其他省份的提學稱提學副使。楊植隨口問道:“張提學在哪個省任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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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時興得意洋洋說道:“在湖廣,前幾年湖廣安陸的興獻王世子朱厚熜也參加了秀才考試,我侄兒是他的主考官。”
    楊植心中一跳,沒想到張邦奇居然是朱厚熜的小座師。
    說話間眾人來到張家潭,經過村口的張家祠堂時,張時興輕聲對楊植說:“看見那個秀才了嗎?他是我兄弟,我們張家又要出進士了!”
    一名與楊植年齡相仿的秀才從祠堂走出來,對張時興說:“興哥,從雙嶼回來了?”
    張時興趕緊跳下馬來,對青年秀才說道:“時徹,我帶了一位朋友來,他也是秀才。”
    世家大族的通行治家規則,是先讓年輕子弟先讀書,實在讀不出來的就去經商,賺錢把闔族資源集中在幾個讀書種子上,讓他們考科舉出仕,張時徹就是張家目前最有競爭力的種子選手。
    張時徹見來了一位秀才,眼睛一亮,趨步上前行禮,用標準的南京官話問道:“這位朋友貴姓,仙鄉何處?”
    楊植還是含糊其辭隻說自己姓楊,見張時徹疑惑不解,張時興忙把兄弟拉過去低聲說明經過。
    張時徹心中了然,這位楊朋友身邊有位小黃門模樣的伴當,大概是哪位權宦或王爺的親戚出門遊學見世麵,還可能身兼白手套。
    讀書人相聚談詩論文,張時興沒資格在場,遂告聲罪離去,為客人置辦食宿。
    大家表麵上都是道貌岸然的統治階級,私下裏卻違法亂紀搞海上走私,一時間兩人頗有“一起同過窗,一起分過贓”之感,毫無芥蒂。
    按秀才會見的潛規則,聚會必背誦各自小作文互相研磨製藝,楊植對自己的八股文水平有數,背了一篇吉安版《三年科舉五年模擬》上的範文,張時徹的學問比較紮實,細細揣摩後說道:“楊朋友的文風,似乎是贛中一派的。”
    臥槽!楊植不禁佩服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如果自己不是移民到中榜地區,真的可能連秀才都考不上。
    當晚兩人抵足而眠,楊植問了問寧波走私的事,張時徹也不隱瞞,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告訴了楊植,基本上寧波和福建差不多的情況:山多田少,不得不搞海貿。
    第三天,宋素卿鮮衣怒馬,興高采烈地來到槎湖張家找到楊植。幾人辭別了張時徹,由張時興送到寧波港口,楊植給張時興按十倍利出售了一百匹絲綢。
    船隻繼續向福建航行,許大看著又換回船員衣服的宋素卿,嫉妒使之麵目全非,遂問道:“老宋,回家誇官的味道怎麽樣?”
    宋素卿手舞足蹈說:“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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