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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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南直行政運轉慣例,每月初一、十五,南京守備太監都要與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務、南京守備大臣共同在南京守備廳召開三方會議,議決南直地區的軍政諸事項。
今天又是十五,南直三巨頭齊聚南京守備廳,這段時間除了淮揚地區賑災,沒有什麽大事。在大堂議畢之後,南京守備太監黃偉揮手讓守備大臣成國公朱輔等人先走,把喬宇留了下來,兩人來到守備廳機要室。
過一會,正德、江彬、張永身著便衣進來。正德擺擺手示意黃、喬二人不必多禮,坐下後就問喬宇:“征倭的事籌備得如何了?”
喬宇早做好了匯報準備,回稟道:“目前在常州蘇州鬆江三地征召熟悉水性鄉兵,蘇鬆常陳璠提督正在訓練他們,不久就可以捏合成軍。”
正德點點頭表示認可,此時大明鄉兵的戰鬥力很強,王陽明就是靠江西的一些知府、知縣為將,率著各自征召的鄉兵攻下南昌城,隨後野戰打爆了朱宸濠。
正德又問到第二個最關心的問題:“日本的金銀什麽時候能到?廖宣說可能有三四十萬兩。”
喬宇不敢把話說死,說道:“聽說日本有一個大銀礦,比大明所有的銀礦加起來還大,應該有這麽多吧。”
正德眼睛一亮:“拿日本典錄來看看。”
日本典錄就是細川、宋素卿等人對蘇鬆巡撫衙門、蘇杭織造司的書吏敘述的日本地理、各諸侯、海況、氣候等資料,經書吏整理後匯集成冊。
正德隻看了地理篇,裏麵提到日本有幾個金銀礦,他回頭對侍立身後的江彬說道:“你安排錦衣衛去日本刺探,繪製地圖。”
說完之後,正德輕笑一聲:“可惜收了這麽多義子,就沒有懂水戰的。喬本兵,本總督想去一趟鬆江,到海船上看看水師如何海戰,順便把陳璠收為義子。”
屋內其他人渾身打一哆嗦。喬宇趕緊說:“聖上是將將的萬人敵,統率六軍,不必親身涉險。”
正德知道自己是在妄想,意興闌珊地說:“今天就到這裏吧。”說著,咳嗽了幾聲。
喬宇見狀躬身又道:“天下安危係於聖上一身,還請聖上保重龍體。”
正德突然說:“倘若你有平時認識的江南名醫,延請給我,我覺得太醫院的醫士不過爾爾。”
喬宇愕然抬頭,這種事不是他能沾的。他看看正德身後的司禮監大太監張永。
張永從正德身後繞過來,躬身說道:“聖上,太醫院醫士皆是朝廷選拔出來的名醫世家,隻怕聖上的話傳出去,會冷了他們的心。再說,內閣老先生們指定不會同意的。聖上應該是水土不服,回到北京就會好的。”
正德無可奈何地說:“那將就著吧,但本都督一時半會還不想回北京。喬本兵,有人說王陽明可能造反,你怎麽看?”
喬宇憤慨道:“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巡撫有兵麽?有將麽?剿滅宸逆之將都是江西的知府知縣,聖人弟子天子門生,豈會幹出欺師滅祖的勾當!
朝堂上對王陽明是心知肚明,不然也不會在王陽明擒獲宸逆後,推舉他從贛南漳汀巡撫變為江西巡撫,王陽明是不是想造反,聖上召見他即知真相!”
正德皺著眉,呆呆想了半天,他看不透身邊每個人。雖然他們都是正德信任的人,但他們的言行如雲山霧罩,正德從來不知道他們真實的心意。
屋內一時冷場,正德最後對喬宇說:“今天就到這裏吧,叢蘭身體不好,我明天派太醫吳傑去他府上,你代我去看看他。”
叢蘭在寧王之亂後被加官進爵,授了資德大夫正治上卿的二品散官,轉遷為南京工部尚書,這個職位和南京朝廷大多數職位一樣,別說天天去衙署下棋,就是從來不去坐班也可以。
叢蘭躺在床上,太醫吳傑給他象征地檢查一下,口中恭維幾句,開了點補藥就走了。喬宇坐在床頭,握著叢蘭的手說:“豐山,你這是君臣相得的殊遇呀!”
叢蘭哼哼兩聲,勉強從床上坐起來,靠在枕頭上,突然流著淚說:“白岩,聖天子沒有心眼,隻知道琢磨事不知道琢磨人,聖天子想做太祖太宗,卻沒有太祖太宗的狠勁,就怕天子……”
喬宇苦笑著搖搖頭。叢蘭屬於濁流,一生在地方吃風沙水土,從沒有束冠帶立於朝堂之上搞政治,哪裏知道高層的彎彎繞。
在平定寧王之亂後,立下大功的官員中,除了叢蘭、喬宇被敘功得到升遷,李充嗣、王陽明等人反而被邊緣化。
這裏麵的門道,叢蘭哪裏會明白。如果聖天子的好幹兒們嫉恨王陽明輕易奪了他們的軍功還說得過去,但喬宇想不通為什麽首輔楊廷和如此嫉恨王陽明,畢竟兩人地位相差甚遠。
張永把正德送到宮中就回去了自己的外宅。這種司禮監的大太監可以出宮休沐,不用日夜值守宮中。
張永臨時在南京城東征用了一個精致的外宅小院,仆役則從南京的軍隊中直接調兵來服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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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永從後門進了外宅,剛在書房坐下,小宦就送來幾張帖子。張永翻看後,抽出一張說:“把他叫進來。”
進書房的正是來往於南北兩京,去過楊廷和家裏的那名儒商。儒商進屋拜見後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
張永細細察看信封後拆開展信觀看,邊看邊問儒商:“楊首輔怎麽說的?”
儒商站立著垂首恭敬地說:“首輔說請張老公為大明計,盡力督促聖天子返回北京。”
張永語帶譏諷道:“天子在南京不好嗎?首輔在北京說一不二,無人可以製約,咱家看他現在跟曹操也差不了多少。”
儒商臉色毫無波瀾,回複道:“天子久在外巡狩,若有不豫,恐大明被後世所笑。這也是聖母皇太後的意思。”
張永豁然而立。如果隻是楊廷和,張永倒是不懼,司禮監本來就是製約內閣的,司禮監有的是折騰內閣的辦法。但是加上一個皇太後,就不是張永能抗衡的了。
儒商看看張永的神情,又說道:“聖母說了,隻要張老公不摻和、不壞事,保張老公善始善終。”
張永神色變幻不定,說道:“別人都在內閣待不長,隻有楊首輔能從正德四年進內閣,正德八年當上首輔直到現在!大明開國以來未有之相公,楊首輔真是大才!”
“來來來,楊小友,給你介紹一位我哩江西的大才!”
福州市內,於山山頂的亭子裏,福州知府張鼇山一掃往日心事重重若有隱憂之色,親熱地拉著楊植的手,來到一位中年五品文官的麵前。
那位五品文官卻非常謙虛地站起來說:“張前輩謬讚了,這位小友是?”
張鼇山介紹道:“這位小友,姓楊名植字樹人,原籍也是我哩江西的,中都錦衣衛總旗,南京國子監監生,江北五府小三元。我與楊樹人各論各的,他叫我老師,我叫他朋友。”
又對楊植說道:“這位就是正德十二年的狀元,我們江西南昌府進賢縣的舒芬舒梓溪。可惜我當年館選為庶吉士,學習期滿沒能留在翰林院,不然就和舒狀元一起了。”
舒芬考中狀元後,按大明官場以學曆定終身的潛規則,他起步就是被授為翰林院修撰。從六品修撰相當於地方上四品知府,京官五品郎中,等於如今的廳級幹部,他的起點是大多數官員奮鬥一生的終點。
隻要舒芬躺著按部就班升上去,五十歲就可以至少當個禮部尚書局常委。
但舒芬的命運和南京國子監九品學正張嶽一樣。因勸諫正德南巡,舒芬被貶到福建市舶司任從五品副提舉,表麵上看是從六品升到從五品,實際上和張學正一樣降了兩級。
楊植不知道大明天子是不是有什麽冷幽默,成化年間有一位江西籍狀元羅倫被貶任福建市舶司副提舉,今年舒芬被貶還是任同一個職務。
舒芬毫不在意地說:“原來是羅老前輩的弟子!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吾輩讀聖賢書,豈可為個人功名而患得患失!”
楊植依士人之禮見過舒芬後三人坐下,張鼇山問:“楊小友來福州所為何事?”
楊植回複道:“一是為見我的張老師,看到張老師滿麵春風,弟子深感欣慰!二是拜見福建鎮守太監尚春尚公公。”
張鼇山與舒芬有點尷尬,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士人一向與太監井水不犯河水,不拿太監刷聲望就是給太監麵子。雖然尚春的名聲不錯,但是士人也用不著大老遠跑來上杆子貼上去。
舒芬脫口而出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楊植長身而立,深沉眺望山下福州城裏萬千閭戶,再向東看向大海。
亭內氣氛為之一變,張老師莫名地感到楊植有套路要來了。
“沒事幹的時候,我會望向東邊的大海。
我曾經聽人說過,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舒芬是江西經常出現的神童之一,七歲成詩十歲成賦,文字功底非常深厚,但一時間也很難理解這句話:似乎有意義又沒有意義,而且聽起來非常傷感。
沒有想到羅老翰林的弟子是這樣的風格!氣學人士說出來的話很有範呀!
每當楊植說出這種話的時候,都會把天聊死。張鼇山羞愧地看了一眼舒芬,猶豫地說:“此,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張老師果然善於總結!羅老師、張老師這些人,都是可造之材!
楊植點點頭,指著東海道:“不錯!《論語》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兩位前輩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看到東海就沒有什麽想法嗎?”
舒芬看一眼張鼇山,也猶豫地說:“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
斯人而有斯言,舒芬的下場非常慘。一年後他會回到翰林院,但因大議禮事件被嘉靖杖責、下獄、罰俸,在詔獄裏正逢母親憂傷過世,隻能扶柩南歸。回到老家不久就積鬱成疾,含恨離開人間。世人憐之,稱舒芬為“忠孝狀元”。
楊植指著福州港口絡繹不絕的商船,恨鐵不成鋼地說:“福州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腳下踩著金山卻不知道!”
張鼇山下意識地問道:“福州哪裏有金山?”
“如果大明沒有金山,福州沒有金山,為什麽這些番鬼九死一生來我大明的廣州、泉州、寧波、鬆江、福州?”
舒芬一輩子方正質樸,還是第一次見到楊植這種浮誇之人,不適應地問道:“我皇明,哦,我華夏曆來如此,都是番人涉重洋、跋高山、穿沙漠來中原采購,有什麽問題嗎?”
楊植歎息說:“大明的金山是大明子民,而番人的金山,是真正的金山!
舒狀元是大才,精研天文,有沒有興趣彌補翰林院的過失,把鄭和下西洋的星象圖和經緯圖重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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