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反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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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福州離開之時,楊植的船上多了一名去南京求官的人,正是琉球使臣陳憲。
    船隻先在華亭縣接上陸家好大兒和夏秀才,然後在蘇州府太倉州入港。楊植先拜見了廖太監,送上福建之旅賺的金銀,這一趟下來,比在蘇杭就地征收絲綢並就地發售,收入要多出幾倍。
    經商並非楊植的熱衷,商路打通後,讓陸夏兩家去與廖宣接洽就行了。身為一名合格的地青,楊植自問更擅長於鍵政。
    辭別廖太監後,楊植帶著幾名海上豪傑去拜見李充嗣巡撫。
    “前輩,這是東海圖,征倭的話,琉球是一個重要的支撐點。宋素卿、陳憲兩位有大用,前輩不妨征為幕僚,日後看情形給他們敘功。”
    李充嗣令人帶日本、琉球使臣下去辦巡撫衙門專員憑照,對楊植說道:“日本第一批銀子來了,廖太監已經遞送一半到南京,一半給我操練鄉兵。你還不跟天官打招呼,廷推派我掛帥。”
    迫不及待的李老前輩象打了雞血一樣處於亢奮的狀態。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古人誠不欺我!
    “前輩放心!信早就發過去了!隻要鄉兵集訓完畢,廷推沒有問題!南直隸、江西、閩浙籍官員都支持你!”
    給李巡撫吃了定心丸,楊植又問道:“南京現在怎麽樣了?”
    “南昌、淮揚、應天都遭受了春寒春汛,三地公私房屋、良田大部被毀損,都在問朝廷要錢要糧,幸好天氣轉熱,不然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正德十五年六月初三日晚上,約摸一更天氣,南京城裏已經靜街,五城兵馬司的兵丁守在城裏主要街道口,盤查過往行人。
    更夫提著小燈籠,敲著銅鑼梆子,穿行在又窄又長的大街小巷裏,路邊牆角裏趴著一團團蠕動的人影,時不時傳來幾聲呻吟。
    淮揚和應天地區的春季大水,使得很多房屋被毀的災民湧入南京城,一時城內治安急劇惡化。南京城的上元縣、江寧縣大牢裏關押著不少偷竊搶劫聚眾鬥毆的人犯。
    南京城裏另外還有兩個高級監獄,分別是南京刑部監獄和南直錦衣衛詔獄。自朱宸濠兵敗以來,朱宸濠手下高級文武及附逆的南直官員及家屬都被暫時羈押在這兩個監獄,導致這兩處前所未有地人滿為患。
    錦衣衛詔獄是半埋入地下的,南京夏日炎熱而潮濕,每間牢房裏堆滿了人,外人進去很少能受得了裏麵的臭氣,在押犯人早已習以為常。
    詔獄靠裏麵的一間牢房關押著的是七、八個朱宸濠的指揮使、千戶。與其他寧逆軍官出身山賊湖匪不同,這些人是正經的大明武官,當初朝廷批準的寧王護軍。
    盡管大家都是囚犯,但是這個牢房中的犯人還是按原來的軍官階級行事,以前指揮使魏大紳為首。
    幾人自去年南昌黃家港兵敗後就被解押到南京,迄今已近一年,在詔獄裏隻見在押人員進進出出,也沒有人來審訊他們。
    牢房內燠熱異常,眾人都睡不著。一名前千戶看著通風小窗外黑漆漆天色上的銀河,問魏大紳道:“指揮使,我們要關到什麽時候?”
    魏大紳苦笑一聲道:“都到這地步,還稱什麽官職。我也不知道要關到什麽時候,我們又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也就是關到年底跟他們一起處斬罷了。”
    牢房內其他人默然無語,大家的前途可以預見:人被斬首,男性家小被充軍,女性親屬沒入教坊司。
    魏大紳在黑暗中看不清大家的神色,他壓低聲音說道:“你們湊過來,我有話跟你們說。”
    借著窗外微微星光,黑暗中幾人慢慢聚到魏大紳身邊,魏大紳用手一個一個摸摸腦袋,確認無誤後,用更低的聲音說道:“寧王爺還有很多殘兵在彭蠡湖和長江上,南京城裏也有寧王的人,我們要想辦法出去。”
    牢房內其他幾人互相看看,還是那名千戶問道:“那麽,我們怎麽能出去呢?”
    魏大紳輕笑一聲:“昨天放風時,我聽說明天我們要被轉移到刑部監獄,轉移時我們就逃。”
    他隨意拍拍其中一人,又說道:“你們現在睡覺,養足精神,明天看我眼色行事。”
    第二天果然幾名獄卒捂著鼻子進了監獄,對魏大紳幾人說:“你們出來,給你們換一個好地方。”
    幾人跟著獄卒出監房,在獄道中魏大紳陪著笑問:“軍爺,我們是不是要被斬首?”
    獄卒不耐煩地說:“想什麽呢,還沒有給你們吃斷頭飯。”
    幾人走出牢裏,外麵的陽光使他們一下沒有適應,不由得眯著眼習慣陽光,活動了一下身體。
    犯人太多,監獄裏沒有那麽多枷鎖鐐銬,詔獄每個犯人都沒有被禁錮。一名錦衣衛軍官帶著幾個兵丁過來,喝道:“把他們一個個綁起來帶走。”
    魏大紳突然暴起,閃動身形直撲那名錦衣衛小軍官,一拳打中軍官的腹部,軍官疼得一閉氣,不由自主按著肚子彎下腰。魏大紳手一動,把軍官的佩刀拔了出來,揮刀在軍官的喉嚨上一抹,口中說:“快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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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下兔起鶻落,跟著錦衣衛軍官來的幾名兵丁都沒有佩刀,隻是腰上別著短棍。帶隊軍官的鮮血飆射出來,兵丁們一下愣住,沒有反應過來。
    魏大紳的獄友們聞言也向兵丁們撲過去,獄友都是正經軍中好手,各自抓住兵丁摔到地上,抽出兵丁的短棍跟著魏大紳向詔獄大門跑去。
    詔獄的側門是打開的,守門的兵丁嚇得急忙去關門。詔獄院子沒有多大,魏大紳幾人電光火石之間已經到了大門邊,門丁眼見這幾名凶漢離自己如此之近,下意識地拔腿就跑。
    等到南直錦衣衛鎮撫司的官員聽到報訊急匆匆趕到詔獄,越獄七人早就消失在南京城,詔獄院子裏隻剩下一具屍體,幾名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兵丁。
    鎮撫司一腳踢翻幾人,惡狠狠道:“把這幾名殺才發配廣西大瑤嶺。”
    囚徒反出詔獄,是錦衣衛從來未有之事。南直錦衣衛都指揮使嚇尿了,打算先瞞一下,看看能不能把反獄之囚抓回來。但此時南京城裏遍布流民乞丐,流民的形狀與囚徒也差不了多少,盤查幾日後沒有任何結果,抓了不少青壯年流民,卻沒有任何發現。正德就在南京,隨帝南下的北京錦衣衛、東廠番子耳目眾多,瞞是瞞不住的,這才不得不報上去。
    南京皇宮的一處偏殿內,正德臉色平靜,甚至於略帶興奮。內閣、司禮監已經看過南京錦衣衛、應天府、上元縣、江寧縣、南京守備太監等人的奏疏,今天大家是要聽南京錦衣衛都指揮使的親自匯報。
    江彬站在正德身邊皺著眉頭。南京太平了一百多年,南京錦衣衛簡直就是一群豬,從來未有之事,竟然讓犯人反出詔獄!
    事情經過非常簡單,南京錦衣衛都指揮使述說完畢後,摘下烏紗帽,把頭在金磚上磕得砰砰響,流著淚說:“微臣有負聖恩,百死莫贖!”
    正德看看江彬,問道:“你提督東廠錦衣衛,你怎麽說?”
    江彬不得不出來先安慰皇義父:“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微臣已令南京幾個監獄加強守備,杜絕此類事情發生。這些反獄之囚皆是宸逆手下不打緊的武官,這幾日城內大索不見蹤影,應該是從水上跑回江西了。”
    大學士梁儲、蔣冕坐在正德下首,聞言輕蔑地看了江彬一眼。在大學士眼裏,勳貴根本算不上什麽東西。從殿內就可以看出,大學士在聖上麵前是有座位的。
    梁儲主動站起來,正對著正德躬身行禮,指著跪在旁邊的江彬、南京錦衣衛都指揮使說道:“南京錦衣衛重囚反獄,隨捕未獲。臣竊以重囚在監,尚且逃逸,今反賊宸濠餘孽四散,船泊江上舳艫相銜,又嘯集於九江南康山林,其助逆奸細尚多!南京城內豈無藏匿蹤跡、往來窺伺、潛蓄異圖者?
    今日反獄之變可為警惕!若餘孽在南京城內因風縱火,乘機劫奪,倉卒之間雖有強兵無可致力!何況南京錦衣衛太平日久,鬆散而不可恃!
    皇上此來,櫛風沐雨涉江越湖,徒勞無益,伏望早回鑾輿,以消未形之患!”
    蔣冕也站起來道:“臣附議。”
    正德自到南京以來,隻要大明發生任何事,都會成為文官勸返正德的理由。此類話語正德不知道聽過多少,他隨口對兩位大學士說道:“兩位先生不必多慮,南京城還能比戰場上凶險不成!你們先回座吧!”
    兩位大學士卻沒有動。正德想想對張永說:“廖宣解送內帤的銀子,就下撥給應天府,用於賑濟、遣返災民。”
    梁蔣二人無奈地對視一眼,隻好返回座位。
    眼看這次匯報就要結束,正德突然對江彬說:“上次是徐天賜剿滅宸逆、劉逆。這次還是叫他去辦差吧!看看他能不能抓回這幾個逃犯。”
    魏大紳幾人殺出詔獄後沒有敢在南京城裏停留,先搶了一些食物,趁著驅趕流民的機會從南門出城後向西來到江邊。
    幾人又累又餓,千戶對魏大紳道:“指揮使,我們找一條船回江西吧!”
    魏大紳看著望不到邊的江麵,沉吟半晌後說:“江上倒是方便,但是現在回南昌幹嘛?南昌也發了大水,不比南京好多少!我們都是必死之人,不如返回南京幹一票大的!”說著看看同伴的反應,見同伴無異議,又補充道:“今晚去哪個大水衝毀的村裏找點吃的休息幾天,躲過風頭,我們就回南京去。南京城裏,昔日寧王千歲的暗樁應該還有不少!”
    眾人齊聲答應,寧王千歲起兵約有十幾萬人,其中不少敗兵在安慶府到南昌府這一帶打家劫舍,淪為山賊湖匪江洋大盜。
    “大家以後還是不要拿過去的官職稱呼吧,讓有心人聽到,我們就是找死。你們叫我大哥就行,今後大家就是異姓好兄弟,同生共死。”
    “我的好兄弟,你怎麽現在才回南京,我想死你了!”
    南京錦衣衛衙門指揮使辦公室裏,徐天賜急赤白臉抱著楊植,眼含熱淚,如同劫後餘生夫妻破鏡重圓。
    楊植拍拍好大兄的背,示意徐天賜先冷靜一下,把身後的許大拉過來道:“給你介紹一個水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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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大撲通一聲跪倒:“草民許大見過徐將軍!徐將軍公侯萬代,馬到功成。”
    徐天賜打量許大幾眼,疑惑地問道:“楊兄弟,這是什麽情況?”
    楊植把徐天賜按在椅子上說:“我觀察了南京錦衣衛很久,終於發現我們有很大的短板!”
    徐天賜想了一下道:“你是說南京錦衣衛人浮於事,都是酒囊飯袋、豬頭三、造糞機?”
    真誠是一把刀,紮哪哪出血!
    楊植解釋道:“好大哥不要這樣貶低自己,我看好你呦!
    我的意思是,南京錦衣衛在水上的勢力有很大的不足!萬一哪天朝廷派你監軍東征,你手下怎麽能沒有熟悉水性的錦衣衛!”
    “哦!”徐天賜又仔細看看許大,見許大一臉水鏽,脖子被曬得醬赤,相信了楊植的話。“站起來回話!你們在海上打過仗嗎?”
    許大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恭恭敬敬回道:“海上碰到單獨商船時會見財起意,炮戰、跳幫戰都幹過。炮是佛郎機人的炮,在佛山定造的。開過炮後就接舷肉搏,把人殺了丟海裏。”
    徐天賜眼睛一亮道:“好,南京錦衣衛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材!既然是楊兄弟介紹的,我暫且信你!你先下去在外麵等,等會我寫個條子,你去經曆辦公室領一個小旗的告身!”
    許大倒退出了辦公室,一轉身一握拳,心中“耶”了一聲。
    楊植見好大兄又屏退了左右,知道有心腹事要商量,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唉,幾名宸濠餘孽反出錦衣衛監獄,南京錦衣衛都指揮使明天找我,肯定是讓我主辦抓捕的差事!你幫大哥出個主意,看能不能替我想個辦法推掉這個差!”
    南京錦衣衛都指揮使躺在家中內宅的床頭,額頭包著一圈紅布。前幾日麵聖時,都指揮使的頭在金磚上磕得太狠,不但額頭腫了一個大包,還皮破出血,這才沒有被當場拿下發配雲南,而是被罰俸半年,再降三級,仍在都指揮使任上戴罪立功。
    “小徐,距你上次立功已經一年了,年輕人不能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呀!”
    徐天賜站在床頭恭恭敬敬。都指揮使讓他出入內宅,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恩寵,是當親人看待。
    “都指揮使大人,南京錦衣衛哪個部門哪樁差事最危險?”
    “危險?”
    以徐天賜的官職,不用親自上陣呀!哪有危險可言?
    “我的意思是,充滿挑戰!我想挑戰一下我的軟肋!”
    都指揮使眼睛放光:“當然是南京錦衣衛都指揮使僉事兼五軍都督府僉事啦!”
    徐天賜斬釘截鐵回道:“我想當南京錦衣衛都指揮使僉事!”
    “哦?為什麽呢?”
    “我當時就曾經幻想過這麽一天,我的錦衣衛生涯中能有這麽一段經曆,可以跟在一個頂級武官身邊,從事工作展開工作!
    哪怕我每天什麽事都不幹,就坐在那裏聽他開會,我聽他怎麽講,怎麽做,我都覺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真的這麽想過!”
    在床前侍候湯藥的都指揮使好大兒聞言撇撇嘴。太祖高皇帝給官員定的俸祿聊勝於無,有時幹脆直接用東洋、南洋進貢的香料、蘇木、寶石當薪水發,自己如果靠目前的錦衣衛千戶薪水,早踏馬的餓死了!
    好大兒不由得問道:“其實我很好奇,你身為錦衣衛高級武官,每個月收入怎麽樣?”
    徐天賜誠懇地說:“其實說實話,我從來沒有看過我的薪水簽領表。”
    見好大兒不相信的神色,徐天賜笑著說:“我真的沒有看過,我不知道啊。我剛來南京錦衣衛衙門時,我就說過:都指揮使,能不能給我一間離你比較近的辦公室,我好隨時向你匯報。然後其他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都指揮使激動地捶打著床頭,對好大兒說:“快,快去把你的蠢貨兄弟們全叫過來!”
    好大兒不明所以,離開老爸臥室去叫人了。都指揮使對徐天賜歎息說:“你的無恥嘴臉,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三個肥頭大耳的兒子都進了臥室後,都指揮使指著他們,對徐天賜說:“今日我正式把這三個孽子托付給你!”
    又轉頭對三個年齡比徐天賜至少大十歲的兒子們喝道:“還不跪下叫叔叔!”
    眼見幾人手忙腳亂、推脫拉扯行完禮,都指揮使揮揮手讓三個好兒子退下,又對徐天賜說:“喝口茶呀,我們現在是兄弟,沒有什麽話不能說!
    你不要生氣,你在南京錦衣衛中暴起,有不少人在背後打你的小報告,是因為他們嫉妒你!你用不著害怕,有我呢,我頂得住的!但是反獄的案子,就得靠你了!”
    見徐天賜一臉不情願的樣子,都指揮使又道:“其實那個楊植楊秀才,這個小朋友,實在是太過分了,他想考科舉混士大夫圈,跟我們不是一路人,你也要小心一點他!”
    為安慰徐天賜,都指揮使從拔步床上的櫃子裏取出兩錠金子說:“認親禮不能白拜,這是送你的,你一定要收下。”
    徐天賜接過金子道:“大哥在教我做事?”
    都指揮使連忙否認:“不是的,正常的人情世故!”
    “以後在我麵前,不要說我朋友的壞話。”徐天賜把金子揣進懷裏,義正辭嚴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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