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門外野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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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並沒有急著去北京上任,而是提出要接來昔年王府長史、現任江西按察使的袁宗皋一同上京,迎奉團忙不迭地答應了。
朱厚熜一當皇帝,袁宗皋就有潛邸從龍教化天子之功,這功勞比擁立之功大得多。朱厚熜特地征召袁宗皋一同上京,日後袁宗皋肯定要當內閣首輔。
三月三十一日,袁宗皋風塵仆仆從南昌趕到安陸。
袁宗皋字仲德,年歲與梁儲相近,也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迎奉團成員隨便哪個的職位、級別都比袁宗皋高太多,但見了袁宗皋都恭恭敬敬,噓寒問暖。
袁宗皋卻神色如常,以下官姿態一一與迎奉團員見禮。眾人不禁暗暗佩服:按常理,一個官場老仆街熬至死到臨頭,卻突然即將一步登天,是個人都會失態的!但袁宗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確實有大學問在身。
朝廷不是草台班子,天子也要遵紀守法恪守潛規則。梁儲閣老、毛澄尚書當即聯署一封舉薦奏疏,走急遞鋪發往內閣,補齊袁宗皋離境、進京的程序。
朱厚熜見了袁先生不勝欣喜,兩人進入書房,袁宗皋仔細看過詔書,沉吟後說道:“大行正德皇帝在世之際,常有大臣建議正德從侄子輩的近支宗親中擇一賢良為子,但正德都置之不理;今日弘治、正德這一係已經絕嗣,若兄終弟及,非殿下莫屬。”
“但是,”袁宗皋直言不諱道:“四川益王與大行正德皇帝同輩,血脈亦較近,其膝下已有數子,長子素有賢名,這幾個月來,多有大臣推薦正德立益王長子為儲君!不知為何內閣置若罔聞?
老夫觀楊首輔的意思,應該是讓殿下過繼給孝宗皇帝!楊首輔認為是理所當然之事,所以並未在詔書中寫明。”
朱厚熜臉皮漲得通紅,決然說道:“絕對不可能!若將我過繼給孝宗,那興獻王一脈就絕嗣了,我寧願不做這個皇帝!”
袁宗皋猶猶豫豫道:“民間慣例是一子兼祧兩家,生下幾位男孫,分別姓兩家之姓,各自祭祀兩家祖先,以全兩家香火。隻是曆朝曆代皇家,皆無此先例,一旦天子子息斷絕,都是從近支宗親中過續一子,如前宋高宗、孝宗之例!”
朱厚熜憤怒不已,口不擇言道:“說不定大行皇帝龍體不豫之時,已然……”話說到這裏,朱厚熜意識到不能再說了,就此住口。
屋內陷入沉默,半晌袁宗皋問道:“殿下可曾向梁閣老打聽過詔書如何寫出來的?”
“梁相公說是太後與楊首輔議定的,內閣其他人並不知情。”
屋內又陷入沉默。
袁宗皋見天色已晚,說道:“我在江西任按察使時,與江西巡撫王陽明多有交往。雖然我服膺湛甘泉之學術,與王陽明的心學多有不合,但王陽明認為良知即明德本體,還是很有見識的。
殿下本性純粹,日後必有大作為。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望殿下堅持本體,勿忘初心。”
湛甘泉就是湛若水。明朝三大學術大師理學湛若水、氣學羅欽順、心學王陽明都同時於這個年代出現。朱厚熜暗暗把湛甘泉、王陽明兩個人的名字記在心裏,又問道:“到北京後怎麽辦?”
袁宗皋嚴肅說道:“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殿下是要做天子的人,自然知道該怎麽做。”
朱厚熜為人純孝,他四月初一再次祭拜辭別亡父,初二,泣別母親蔣妃,坐上象輅,帶著袁宗皋及王府屬官、太監、王府錦衣衛儀仗隊,和迎奉團一起離開了安陸。
為朱厚熜駕駛馬車的是王府錦衣衛典仗陸鬆,陸鬆身邊坐著的是自己的兒子,朱厚熜的奶兄弟陸炳。
陸炳虛歲十一,已被朱厚熜授了錦衣衛舍人之職,擔任馬車警衛工作。他手按腰刀麵容嚴肅坐在驂乘的位置上,竟然也像模像樣。
浩浩蕩蕩的車隊加三千京營護衛軍兵走得並不慢,所經之地的親民官把官道整修一新,伴駕護送出境。
自朱厚熜的父親就藩鍾祥縣,及至朱厚熜長到十四歲,和所有的藩王一樣,全家人被曆任鍾祥知縣看得死死的,從來不敢走出王府周邊的三裏地,見客人都得去知縣那裏報備。朱厚熜的秀才考試是湖廣提學親自去王府單獨給他監考、閱卷、點評的。
如囚鳥掙脫牢籠,朱厚熜坐在象輅上,貪婪地看著沿途風景。
大概是越向北走氣候越寒冷的緣故,自出了富庶的江漢平原進入河南之後,往北一路行去,隻見沿途民居、田地愈加蕭索。民眾衣著打扮、精神麵貌亦明顯不如鍾祥,路上間或還能看到乞丐流民。
人人都說皇兄任用奸佞荒廢政務,眼前就是最直觀的結果!
朱厚熜不由得握緊拳頭暗下決心:給我十年,還大明一個政通人和的中興盛世!
朱厚熜所不知道的是:在原時空下他勵精圖治十八年後南巡回鍾祥時,沿途所見卻更為凋敝荒涼。他剛離開北京來到北直趙州,就有成群饑民堵路求見天子,行到河南衛輝又差點命喪火場。從此朱厚熜徹底懷疑自己,不再相信群臣,幹脆搬到豹房的北建築群取名西苑的地方關起門來修仙,以操縱三四個內閣大臣的方式來處理政務,而且搬到西苑不久就差點被宮女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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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無話,二十天後車隊到達良鄉。北京有兩大交通路口:從運河走水路至通州;從官道走陸路至良鄉。
當年仁宗昭皇帝於北京崩殂時,太子朱瞻基尚在南京,前廢漢王朱逆高煦在南京到北京的水陸兩路層層布防,意圖截殺朱瞻基。不料朱瞻基突然出現在良鄉,然後直入北京登基。
朱厚熜自小才學過人,得知自己被立為天子後,趕快把大明曆代皇帝事跡惡補了一遍,卻發現裏麵很多記錄語焉不詳各說各話,事件發生的過程根本不符合現實條件,對自己毫無裨益。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四月二十,下午。
車隊停宿在良鄉縣城北的察院,這是北直巡撫衙門的駐地之一。朱厚熜剛在院子裏活動身體,就見梁儲、毛澄帶著一名從五品文官前來覲見,原來是禮部員外郎送來次日朱厚熜登基的儀注,先讓朱厚熜熟悉明日的一係列活動流程。
朱厚熜接過儀注細細看了起來,看到中間即把儀注遞給毛澄說道:“不必再看了。大宗伯,這儀注不對!”
毛澄的心立刻懸起來,接過儀注仔細看了兩遍,問道:“微臣敢問殿下,儀注是禮部擬定,內閣審核過的,哪裏不對,請殿下明示!”
朱厚熜不悅道:“為何明日孤從東安門入宮,在文華殿接受上箋勸進?此乃太子登基的禮儀也!”
梁儲、毛澄、禮部員外郎張口結舌,不知道該如何回複。他們下意識地向左右看看,隻見袁宗皋麵色平靜,站在邊上注視這一切。
院子裏空氣驟然緊張起來,毛澄又看向梁儲,卻見梁次輔嘴唇緊閉,眼睛看向地麵,自己隻得期期艾艾回複說:“禮部,禮部遵大行皇帝遺詔……”
朱厚熜冷冷說道:“大行皇帝遺詔明言讓孤嗣皇帝位,不是讓孤來做皇子的。梁閣老,大宗伯,禮部為何讓孤做皇子?”
奏對可以思考但不能猶豫。梁儲聽到朱厚熜點名自己,不得不開口說道:“殿下,大行皇帝遺詔雲‘兄終弟及’,是這個登基流程。”
朱厚熜聲音提高了半分道:“遺詔中寫得明白,孤乃興獻王長子,不是皇子!”
朱厚熜聲音尖銳地複述一遍遺詔原文:“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倫序當立。遵奉祖訓兄終弟及!
之文告於宗廟,請於慈壽皇太後。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廟,君臨天下!”
說到這裏,朱厚熜停頓一會,給梁儲毛澄思考的時間後,繼續說道:“遺詔裏麵指定孤直接即皇帝位,奉祀宗廟,沒有說孤要以皇子身份入宮,登基皇帝後再以皇帝身份祭告宗廟!”
院子裏太監穀大用、張錦,外戚張鶴齡、崔元,閣老梁儲及禮部尚書毛澄、禮部員外郎這幾人身子不由縮了縮,腦子裏一片空白。
隻聽到朱厚熜對袁宗皋道:“袁先生,你來評評理!”
袁宗皋微一躬身,說道:“殿下聰明仁孝,所言極是!”
朱厚熜受到鼓勵,氣勢上來,語帶譏諷又道:“若孤以皇子身份入宮,為何內閣、禮部不讓孤先到宗廟祭告列祖列宗,再登皇帝位?曆朝曆代有這種皇子嗎?
那我當了皇帝再去告廟,列祖列宗認得我是誰?是不是隻要內閣、禮部認得我就行了?”
梁儲仕宦三朝,成化弘治正德都是憨厚老實之人,平時有事說事,或者幹脆不管事。他沒有想到朱厚熜說話如此刻薄,為人如此精細!
楊廷和擬遺詔時,下意識地認為按常理,隻有皇帝的兒子才可以當皇帝,所沒有多寫上“先繼嗣再繼統”!
禮法的事由毛澄去解釋吧!反正梁儲除了迎奉,別的事都事不關己。
毛澄臉色通紅,情緒激動地說:“殿下!自古以來,大位傳承要麽父子相繼,要麽兄終弟及!所嗣皇帝位者,莫非其父亦是皇帝!否則嗣位皇帝的法統從何而來?”
朱厚熜反而平靜下來,不急不忙說道:“孤乃興獻先王獨子,奉太後懿旨釋服襲爵,已是未盡孝道;之所以未盡孝道是為奉大行皇帝遺詔嗣皇帝位。
若大行皇帝讓孤入嗣孝廟再繼皇帝位,為何不寫明?孤在孝期即釋服襲爵,如今竟又要棄生身父母奉祀他人!若孤是這種卑劣小人,有何麵目為天下人之君師?”
院子裏除了袁宗皋,聽到這話的人都渾身冒冷汗。毛澄不加思索,激烈爭辯道:“若孝廟無嗣,即無繼統之人!”
朱厚熜冷笑一聲:“你說孝廟無嗣,那大行皇帝是何人之子?”
毛澄漲紅的臉一下變得煞白,冷汗都沒有了。
朱厚熜的聲音平緩下來,對梁儲說道:“梁閣老,太後選立之恩,內閣擁立之功,孤記在心上!但是孤決不能違背遺詔,先繼嗣再做皇帝!
孤寧可返回安陸,侍奉娘親!請諸位回去北京商議再來。”
從大陸繞琉球到日本四國島大致一個月,也是在四月二十,楊植和吳秀到達高知港口。
張嶽、細川高元、宋素卿、許大等人在港口熱烈地歡迎了楊植,碼頭上還擺了一個朝南的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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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植隨便與張嶽見過禮後,興奮地轉向宋素卿兩人,拉著他們的手說:“我親愛的宋醬、細川醬,快看,我給你們帶來了什麽好東西!”
說著一揮手,身後的小舅子郭雷解開一個包袱,從裏麵拿出兩封欶書。
在上千“皇協軍”羨慕的眼光中,細川、宋素卿兩人跪在地上,聽楊植站在香案前讀過欶書,然後許大等人燃放起來爆竹。
細川、宋兩人當然聽不懂欶書說些什麽,兩人也沒有受過禮儀訓練,聽楊植讀完忙不迭接過來欶書站起來打開一看:原來細川高元被除去文官的六品承直郎,改封為“高知衛指揮僉事”,正經的從四品武職流官;散階為“信武將軍”;宋素卿則跳過承德郎,從承直郎升兩級,遷為從五品“奉直大夫”!
細川高元、宋素卿兩人手捧欶書,連看三遍後淚流滿麵,立刻向西跪下叩拜,口中連聲喊道:“謝天子賜官!謝天子賜官!”
楊植笑咪咪地把他們拉起來,低聲說道:“好兄弟,我在這裏勸一句,咱們可得好好學習禮儀,莫到了大明被人恥笑說,這麽大的一個將軍,一個大夫,居然沒有漢官威儀,一看就是蠻夷!”
細川高元、宋素卿兩人偷眼看看張嶽等人,滿麵羞愧,嚅囁不能言。楊植見狀,一手一個抱著他們的肩膀,貼心地說:“有兄弟我在,誰敢笑話你們!我會教你們的,很容易學!看到你們兩個前程遠大,兄弟我比誰都開心!”
說著楊植又把吳千戶介紹給兩人,四人歡聲笑語一見如故,碼頭上洋溢著熱烈的氣氛。
當然楊植也不會忘記許大、琉球使臣陳憲等人,對他們勉勵不已。李充嗣向南京兵部為他們亦報了功,吳千戶帶來了他們的升遷告身,眾人皆大歡喜,當即就入高知城包了一個日本高檔酒肆,狂歌痛飲一番。
細川高元醉熏熏地回到家中,卻見家主細川高國正在屋裏等他。
見高元回來,高國問道:“聽說你在大明升官了?”
高元哈哈大笑把欶書、將軍印章拿出來一揚說:“這還有假!我是大明的將軍啦!”
高國接過欶書印章看了看,見玉軸紙張金線印鑒都是日本根本想都不敢想的物件,心中確信無疑,口中道:“哼,聽說那兩人,一個不過是千戶,另一個更是總旗,大明居然派他們給你任官,莫非是看不起你不成!”
高元譏笑道:“你們日本人閉目塞聽,哪裏知道我們大明天朝的門道!
我們大明天朝以錦衣衛監軍,這兩人是錦衣衛天子親軍!是代表天子來監控李老天帥的,李天帥都怕他們三分!
再說了,你知道他們兩人是什麽身份嗎?那個官小的楊總旗,他是秀才,明年就能考上舉人,後年就能考上進士!吏部尚書是他的老師,兵部尚書是他的引路人!
那個三十多歲的吳千戶,他身份更高!他的先祖殺了你們日本海盜上萬,因功被封為靖海侯!吳千戶的父親是南京錦衣衛都指揮使兼後軍都督!人家是如假包換的頂級貴族之後!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你哪裏知道我們大明的典章、禮法!”
細川高國聞聽細川高元一口一個“你們日本,我們大明”,臉色嚴肅起來,認真說道:“既然這樣,那我也不能失禮!明天你去邀他們兩位來我府中赴家宴!”
次日清晨,楊植、吳秀兩人剛從宿醉中醒過酒來,就收到了細川家主的邀請。這個麵子不能不給,於是在辰時來到細川高國的庭院中。
細川高元為主陪兼做翻譯,賓主坐在屋裏談起日本春天的秀麗,不禁相談甚歡。
楊植見院中櫻花盛開,當場作了一首俳句,曰“繁櫻如雲翳,忽聞遠處鍾聲渺,土佐見淺草。”在院子陪座的細川家臣們聞聽之後大驚失色,紛紛讚歎大明秀才的才華,向楊植行大禮。
吳秀也說起先祖縱橫四海,踏平波濤之事跡,又讓細川家臣們顏色變換,更加尊敬兩位大明軍官。
細川高國此時隻有三十七歲,年齡並不大,正是奮發有為之年,他見吳秀像大多數明人那樣留著一把大胡子,似乎顯得較自己成熟,心念一轉有了主意,喚來一個仆役低聲吩咐幾句。
四人就日本的風土人情正談得入港,竹簾子一掀,一名身著黑衣和服的中年女子嫋嫋婷婷地出來,手上端著一個銀酒壺。
吳秀見此名女子身材較尋常日本女人高,年齡似乎比自己大,但肌膚細膩白皙,臉上素容如清水出芙蓉,隻是略有悲戚之色,真是吾見猶憐!
女子趨步來到吳秀案前,彎腰給酒杯輕輕倒酒,後領口露出一段如雪的脖頸,吳秀一時魂不附體,曼聲吟哦:“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象一朵水蓮不勝涼風的嬌羞。”
細川高元連忙把吳秀的話翻譯給細川家國聽,細川高國暗暗稱讚,用日語把這話說了出來。
那女子聽後,臉上飛起一抹緋紅,神色不悅,口中說了一句話,放下酒壺,起身小碎步又趨回簾後,轉身入後堂去了。
吳秀見女子倏忽而走,也不知道女子對自己說了什麽,他瞠目結舌地看向楊植,楊植回了一個“抱歉我不懂”的眼神。
吳秀不由自主地對楊植說:“楊植,學外語好!這這外語得學啊,我也想學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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