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經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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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十六年五月二十七日嘉靖即位後,連續六天與內閣配合默契。
依據登基詔書中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八十一條改革措施,內閣起草了一道道詔書送往文華殿,嘉靖毫無猶豫地蓋章確認。
新皇新政有:給先皇上了武宗毅皇帝尊號;在正德年間被突擊提撥進體製內吃皇糧的十四萬多人被清理,因此減少運往北京的漕糧一百五十萬石;正德的皇莊、皇鋪被還給士紳;大量在外麵收礦稅商稅的太監被召回;一個個受正德寵愛的太監被抄家,就連魏彬都被給事中指斥為“八黨流毒,罪不容誅”而被查革,不過楊廷和保下了他。另外一個遭科道言官攻訐卻全身而退的太監是張永。
接連六天,都是君臣相得,其樂融融的場景,嘉靖被稱為聖人,讓群臣仿佛回到了弘治盛世。
看到朝廷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嘉靖決定委派一工部郎中去安陸接娘親蔣妃來北京安享天倫之樂。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直到嘉靖在即位後的第七天,君臣麵臨一個迫在眉睫的大問題:老興獻王忌日快要到了,嘉靖要如何祭祀父親?嘉靖的娘親要到北京來了,朝廷以什麽禮儀接待她?
按華夏禮儀,皇帝是不能祭祀親王的;按太宗祖製,別說王妃,王爺都不可能來北京的!
嘉靖不得不讓內閣和禮部討論這個問題。
毛澄隻怨自己命苦,從正德病重開始,他的前麵就是一個一個大坑,而且自己還不得不跳下去。他不由怨恨張太後與楊廷和:當初從益王家裏找一個孩子過繼給正德,踏馬的什麽事都沒有了!
禮部開了幾天的會,毛澄的頭發掉了大把,他絞盡腦汁翻遍史書上了一份奏疏,以漢成帝立定陶王為皇太子為例,建議嘉靖認孝宗為父,繼上孝宗的統嗣;
那興獻王一脈斷了怎麽辦呢?可以把益王家的二兒子過繼給老興獻王,這樣孝宗、興獻王都有後,兩全其美,豈不美哉!
至於嘉靖如何稱呼自己親父母呢?毛澄建議“其崇號則襲宋英故事,以孝宗為考,興獻王及妃為皇叔父母。”
嘉靖看到奏疏不知所措,急忙把袁宗皋叫過來商議:“袁先生,我總感覺不對,但是不知道哪裏不對!”
袁宗皋的本經不是禮經,在這上麵說不上話,但以六十八歲老官僚的敏感性,他尖銳地指出:“若陛下接受內閣、禮部之議,則名為天子,實為傀儡矣!”
嘉靖訝異道:“袁先生,此話怎講?”
“倘若陛下認張太後為母,就應該晨昏定省,每日問安!如果有大臣對張太後說陛下更改孝宗之道,張太後責令陛下去孝宗牌位前反省,陛下能怎麽辦?
天子為天下表率,豈能不孝!
武宗皇帝不見張太後,被群臣年年歲歲上疏指責,致威信掃地,什麽事都辦不成,陛下能仿效武宗乎?
再說,倘若陛下繼孝宗皇帝之統嗣,則陛下之大位就不是理所當然而得,陛下合法性就完全來自楊首輔、張太後之選擇!楊首輔對陛下從此有顧命之恩,擁立之功,今後陛下隻能事楊首輔如相父!”
這種事,再往後楊漣也搞過。明明白白隻有一個太子皇位繼承人,結果楊漣居然得了一個擁立首功。
嘉靖是性格偏陰沉的文藝青年,喜怒不形於色,他仔細琢磨袁先生的話後說道:“朕明白了!他們不讓益王、汝王家裏的孩子為皇兄繼嗣,是因為朕這一支人丁單薄,他們好拿捏。那如今怎麽辦?”
袁宗皋隻能回答說:“微臣確實不通禮經,陛下不妨先拖著,看看別的大臣有什麽不同意見。”
次日,嘉靖答複內閣說:“藩府主祀及稱號,事體重大,再會議。”
重開經筵是新朝雅政之象征,幾日後逢二又到了經筵之日。按大明祖製,經筵的參與者除了皇帝及品級中等以上的翰林,內閣、六部等二品以上高官都會參加。和如今常委每月慣例學習會,請專家教授來講課差不多。
嘉靖坐在文華殿禦座上,見座下一堆學士級別的中高級翰林及站兩邊給自己打下手的低級翰林,開口問道:“聽說湛甘泉先生學術精深,今日是否在座?”
大明三大學術大師之一的湛若水是廣東增城甘泉人,這時代文人的習俗是以地望為號,所以人稱湛甘泉。這個人一心一意追求學問,對當官根本不在乎。弘治五年他中了舉人後,燒了官府給他的公車進京會試憑證,跑去廣東新會拜廣東名儒陳白沙先生為師潛心向學。直到弘治十八年,在母親和廣東官員的苦勸之下才參加會試並高中榜眼,馬上被授為翰林院編修。
湛若水來到中原之後,他的理學學術得到中原士人的瘋狂追捧。他與王陽明互相論道辯論,聲譽漸隆。
就在湛若水的聲望如日中天之際,其母病逝。湛若水回鄉守廬三年,三年守製期滿卻不回北京,而是在廣東南海西樵山講學。
內閣次輔梁儲亦是廣東新會陳白沙先生的弟子,與湛若水師出同門,忙稟告道:“湛甘泉淡泊官名利祿,已在南海西樵山講學達四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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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看看吏部尚書羅欽順道:“湛甘泉之理學、王陽明之心學皆門生弟子遍天下,惟獨天官之氣學無人問津,何緣故哉?”
羅欽順臉一紅,回答道:“亦是有的,山東提學副使王廷相就深究氣學;另外我也收有弟子。”
嘉靖現在才十五歲,還沒有因為長期與大臣鬥智鬥勇而形成尖酸刻薄的性格。他見羅欽順窘迫,便不再言語,對毛澄說道:“開始吧!”
今日經筵的主講官是禮部尚書毛澄,曆來經筵都是講文史,君臣共同探索曆代治理得失。但是在座的都知道,今天毛澄是解釋為什麽要讓嘉靖認親父為皇叔。
毛澄先講前漢成帝無子,病重期間,太後王政君遂立定陶王之子劉欣為皇太子,劉欣繼位是為漢哀帝。
漢哀帝尊王政君為太皇太後,尊漢成帝皇後趙飛燕為皇太後;又強行把定陶王追封為“恭皇”不加帝,再把自己的奶奶尊為恭皇太後,自己的母親尊為恭皇後。
這樣漢宮裏麵,就出現了兩個太皇太後,兩個皇太後的奇觀,四名太後的娘家背景都不簡單,她們互相宮鬥,結果便宜了王莽。
毛澄講過了前漢史,又開講宋史。宋仁宗亦無後,將濮王第十三子過繼到自己名下,是為宋英宗。
宋英宗登基後,群臣為宋英宗應如何稱呼生身父母親爭議不休,最後宋仁宗的妻子曹太後拍板,宋英宗應稱宋仁宗為父,稱本生父母為親。
明朝有個政治正確就是遵循祖製,雖然太祖高皇帝的祖製早就被改得麵目全非;如果沒有祖製就向上找曆朝曆代的先例。毛澄今天專門把漢、宋時繼子當皇帝的例子掰開揉碎了講,其用意就是為了解釋禮部製禮的依據。
嘉靖心中鬱悶,看看座下翰林、群臣的神色,大都點頭稱許,於我心有戚戚焉的表情。隻有吏部尚書羅欽順、兵部尚書王瓊臉色平靜,似乎並不認可,而新晉的翰林學士掛禮部左侍郎銜的袁宗皋則麵有不平之色。
確實,最後裁決漢哀帝、宋英宗身份的,都是當時的太後!如果仿前朝舊事,那自己的一切就隻能由張太後決定!
楊廷和站起來補充了幾句,講了以史為鑒可知興替的道理,漢哀帝雖稱親父為皇不加帝號,但太後過多導致宮鬥便宜了王莽雲雲,不少人點頭稱是。
嘉靖第一次經筵就被楊廷和與群臣騎臉輸出,心裏恨恨卻說不出道理。他沒有總結課堂今日所學,平靜地說:“諸位先生講得好。今日經筵就到這裏吧!羅先生,朕對理學、心學、氣學甚有興趣,想知道三門學術有何異同。”
眾臣最近有些了解嘉靖的風格。首先嘉靖喜歡修改內閣草擬的詔書和臣子的奏疏,雖然嘉靖才十五歲,但十三歲就有秀才水平,文采、學問沒得說。其次嘉靖似乎對形而上的東西感興趣,比如說道教飛升求長生,還讓翰林院給他送了幾本莊子注、列子解。
因為今日是經筵講學,大明的政治正確是言論自由,君臣比較隨便些。嘉靖開口問道:“羅先生之氣學,為何遠不如湛甘泉王陽明之聲名遠播,門生弟子遍天下?”
羅欽順回答道:“我的弟子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所以不能以人數眾寡論學問優劣。正如微臣寧願當個孤臣!
氣學講唯物、唯實,知亦難行亦難,世上唯有唯物唯實最難!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記起唯物,再說起唯物的時候。”
嘉靖神色一動,道:“眼前是眼前,將來是將來,現在說將來太遠了吧。”
第二天,幾名江西籍禦史上疏,請聖上起複大學士費宏並其弟。嘉靖當即批準,下旨召前閣老費宏、他的弟弟翰林編修費寀回京官複原職。費宏的侄子費懋中在前幾天正德時代最後一次殿試中高中探花,已經被授翰林編修。
言官並不是僅僅成人之美的。馬上就有幾名禦史給事中彈劾雲:大學士梁儲結附權奸,持祿固寵;兵部尚書王瓊濫鬻將官,依阿權幸。
照例,大臣被科道言官彈劾後就應該閉門不出上疏請辭,等候聖上裁決。梁儲順勢又遞上乞骸骨疏,不想趟討論嘉靖父母身份的渾水。
王瓊則反應激烈,上疏指斥大學士楊廷和竊攬乾綱,事多專擅;暗箱操作把兒子楊慎運作成狀元,又把弟弟楊廷儀運作成吏部侍郎;在朝中拉幫結派,私其四川老鄉及門生;
最後王瓊徹底撕破臉皮,說:廷和不宜久居朝中,請罷之以清政本!
但是彈劾王瓊的奏疏越來越多。嘉靖批複道:“楊廷和孤忠碩德,朕素所簡知!
王瓊既被論劾,乃不畏公議摭拾妄奏,非人臣禮。下所司論罪。”
三法司論罪的結果是把王瓊發配陝西綏德充軍。
正德在的時候,王瓊也是被不斷彈劾卻不斷被正德委以重任,今日沒人護著他了。
你也有今天!楊廷和心情輕鬆回到家中,好兒子楊慎又來問安,問道:“議禮之事如何?”
楊廷和愉快指出:“聖上年歲不過十五,大行武宗皇帝即位時亦是如此年齡!小小少年,拿捏拿捏!”
楊慎謹慎提醒道:“皇帝有大義名分,不可輕敵。”
楊廷和不以為然說:“天大地大,禮法最大!皇帝也要遵守基本法!好叫聖上知道,沒有我,他當不上這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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