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賄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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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子一朝臣,嘉靖很快在武勳中發掘出一個可用之才,就是武定侯郭勳。
郭勳今年四十五歲,是開國元勳郭英的五世孫。他為人頗有文藝細胞,十多年前組織一幫文士編寫了一本小說《大明英烈傳》,講國初太祖高皇帝率鳳陽老鄉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的傳奇故事。當然,書中太祖自然是天命所歸,而最靚的仔是其先祖郭英。
大明王朝重視教育,官府強製推廣社學,鄉老鄉賢組織女人誦讀馬皇後徐皇後傳記,大明男女的識文斷字率非常之高,據統計幾乎每家都有兩三本傳奇小說。不過那些話本小說大都講三國水滸、神魔玄幻、市井小民的悲歡離合。
華夏人民曆來對開國元勳的功績津津樂道,《大明英烈傳》一書填補了文化市場上的空白,迅速風靡一時,就連嘉靖在安陸時都讀過它。
嘉靖新皇上任,首先要把文武高層認個臉熟。北京的開國、靖難武勳連續三代被文臣踐踏,都已經廢了。他們沒擔當不說,而且智力也僅相當於嘉靖十二歲的水平,這讓嘉靖大失所望。
唯有郭勳讓人眼睛一亮,他思路清晰應答得體:“為天子者自然就有天命!微臣不懂什麽大道理,隻敢遵守天命!”
難怪是能寫書的人,一句話直指問題核心,簡直就是孔夫子挎腰刀,能文能武!而且按大明的官場習慣,四十多歲的官員性格、智慧已經成型,可以大用。郭勳迅速從北京一幹勳貴中脫穎而出,被任命為提督京城團營總兵官,兼督五軍營,成為勳貴之首。
在嘉靖再三挽留未果後,梁儲大學士終於順利榮譽退休回鄉;袁宗皋被加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銜直文淵閣預機務。
楊廷和蔣冕毛紀見袁宗皋入閣,召回費宏的天使已經出發,指不定哪天又有言官建議起複楊一清,文淵閣就這麽大,擠不下這麽多相公。於是三閣老上疏請辭,嘉靖溫旨挽留。為表明誠意,還將楊廷和的弟弟楊廷儀從兵部右侍郎升為左侍郎。
此時王瓊已被論罪,兵部尚書職位空缺。
前幾日楊廷儀被禦史攻擊為貪鄙,楊廷儀依官場規則,稱病在家閉門不出,暗中托另一位兵部右侍郎李鉞上疏說兵部無首事務浩繁,應該讓楊廷儀出麵任事。
這也是華夏的禮法慣例,一個人想要什麽,想反對什麽,是不能自己直接說出來的,得通過別人之口傳諸於眾,自己再表示認同,連皇帝都要遵守這個慣例。
嘉靖立刻批準李鉞的奏疏,令楊廷儀署掌兵部事務。
毛澄見到楊廷儀代行兵部尚書職權,當晚就偷偷地去楊廷和家裏請求會議。
楊廷和、楊慎父子兩人在書房裏接待了毛澄。三人剛一落座,毛澄即問道:“天子未成年,吾等如此逼迫,是不是太過了?”
楊廷和不急不躁地喝口茶,反問道:“何來逼迫所言?太祖祖訓雲兄終弟及,依禮法除了今上,還有誰能做皇帝,今上做了皇帝,不認孝宗為父,則所繼者為何人之位?名不正言不順!”
毛澄歎口氣說:“禮雲‘長子不得為人後’。讓今上過續給孝宗,於禮不合。”
楊廷和睜大眼睛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回複,旁邊的楊慎說道:“大宗伯,我們先捋一捋,現在這個情形,是怎麽造成的。
正德十一年時,梁閣老即建議大行武宗皇帝仿前宋仁宗舊事,擇數位子侄輩宗室入宮教導;正德十二年,時任大宗伯的李遜學則直接上疏請武宗立嗣。而從那以後,大臣多有請武宗立嗣者。
咱們自家人關起門說話,大行武宗皇帝是咎由自取。我等皆出於公心,無非世界破破爛爛,總得有人縫縫補補!
兄終弟及兄終弟及,當然是同一父親下的兄弟!”
楊慎貿然回答非常失禮,毛澄看首輔的麵子沒有計較,還是對楊廷和道:“一件事總是有不同意見的!禮部部議之時,侍郎王瓚就說‘帝入繼大統,非為人後’。”
楊廷和愕然道:“何出此言?說這話的有多少人?”
“王瓚是溫州府永嘉縣人,他的一個永嘉老鄉叫張璁,今年考中進士後在禮部觀政。兩老鄉閑聊時張璁順便說了一嘴,王瓚深認為然,部議時就提出來了。”
楊廷和勃然大怒:“有異議者即奸邪,當斬!
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豈可鄉黨抱團取暖,黨同伐異!今聖年幼登基,容易像大行皇帝那樣被奸佞蠱惑,明日我就讓王瓚到南京禮部當侍郎去!”
毛澄想起禦史經常攻訐楊廷和庇護四川老鄉門生弟子,不由得臉現不以為然之色。
楊廷和見夜深了,不便再聊,說道:“前漢、前宋這種事不是沒有。從益王家裏過繼一子給老興獻王就行了,就遵循舊例吧。吾等老臣,不要讓天子走上邪路!”
距離嘉靖登基已有一個月,楊廷和及群臣又上了一份奏疏,先稱讚嘉靖“嗣登大寶一月以來,用人無不當行政無不宜,群小遠斥積弊一清,天下聞之忻忻然”,又說嘉靖好學,視朝之餘在文華殿觀書寫字,“外廷聞之,亦皆舉手相賀堯舜之聖複見”,所以我們大著膽子請求為聖上每天日講祖訓一二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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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看到奏疏差點吐血,楊廷和第一句就說“嗣登大寶”,直接把嘉靖當孝宗的兒子來說,又要求每天都給嘉靖講祖宗之訓,分明把嘉靖當太子來教育。
過幾日,楊廷和、禮部尚書毛澄等又上疏催嘉靖雲:禮法對天子至於庶人一視同仁,皇上祭祀興獻大王時,應稱其為皇叔父,自稱侄皇帝。皇上宜先讓益王之子去安陸管理王府事務,再過繼給興獻大王。這個道理來自宋儒程頤之說,有理有據。
奏疏後麵還貼心地附上程頤當年給宋英宗的建議。
楊廷和這日下值回家正坐在書房時,門子來報有內官自稱張佐者來訪。楊廷和知道張佐是誰,疑惑問門子道:“那內官可曾攜帶羅蓋彩輿?”
門子見多了來首輔府上宣旨的太監,稟告說:“不曾有儀仗。那內官隻帶了兩名小奉禦,身著便衣。”
楊廷和連忙來到大門邊打開側門一看果然是張佐。張佐如門子所述如平常士紳打扮,他蹩進門內抱拳說道:“寅夜來訪,望首輔見諒!”
兩人進了書房後,楊廷和知道張佐必有有至機密要事相商,揮揮手趕走仆役。卻見張佐起身將門關上,撲通跪倒,口中道:“首輔開恩!”
楊廷和嚇了一跳,騰地從座上起身,急步上前扶起張佐道:“張老公何故如此?”
張佐起身流著淚說:“近日皇爺爺噩夢連連,雲晚上夢見亡父對自己哭泣,自己走過去亡父卻消失不見,以致經常半夜驚醒。
主憂臣辱,在下雖殘缺之身,見皇爺爺憂慮,遂自作主張,冒失上門,求首輔莫要為難皇爺爺,使之骨肉分離,背上不孝之名!”
楊廷和臉色陰晴不定,思考後溫言說道:“禮法者,聖人依據天理所製也,豈可為私情所更改乎?
天下者,為天下人之天下也!邊關將士出生入死致雙親哀痛;吾輩士人自出仕之日即遠離父母不能堂前侍奉。此文武二者皆非不孝,乃以天下人為父母之大孝也!
天子者,以一人奉天下也。聖上聰慧,自然明白道理。張老公事君以忠,莫要自行其事,代聖上主張。今日之事,我決不外傳。”
張佐呆呆地站在堂中抽抽噎噎,根本想不到什麽說辭。楊廷和見狀寬慰幾句,好說歹說,勸走了張佐。
次日小朝會,毛澄在金水橋上攔住楊廷和,拉到一旁低聲問道:“近日府上可有中官造訪?”
楊廷和還以為家中仆役泄密,心裏怒火中燒,臉上卻現驚訝之色,反問道:“未曾有過!大宗伯何出此言?”
毛澄見左右無人,為難說道:“昨夜黃錦來到我家,見麵即送上兩錠金子,雲不要為難聖上。我當然是拒絕不收,好說歹說勸走了黃錦。”
楊廷和嗬嗬一笑說:“大宗伯真乃狷介耿直之人!聖上不占理,就想拿黃金收買大臣,小兒心思,何其幼稚爾!說出來誰信!”
兩日後又到了經筵,楊廷和、蔣冕、毛紀三位閣老又進言道:“三代以前,聖莫如舜,未聞追崇其所生父瞽瞍也。三代以後,賢莫如漢光武,未聞追崇其所生父南頓君也。惟皇上取法二君,則聖德無累,聖孝有光矣。”
嘉靖連續一個月吃不香睡不著,臉色憔悴,聞言心中波濤洶湧,卻沒有任何辦法。
郭勳雲天子天命,難道以大明之大,就沒有一個能幫朕說話,有理有據駁倒群臣的人麽?天命就這麽孤掌難鳴嗎?
羅欽順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不能以人數眾寡論學問優劣”!
不能隻讓內閣禮部議禮,讓全天下都來議一議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誰!
嘉靖定定神回複說:“宜博考前代典禮,再會官詳議,務永至當。”
然後對張佐說:“把禮部奏疏及朕的批複列入邸報!”
一個月的磨合期磕磕絆絆地過去了,很快時維七月,歲序孟秋。北京的天氣逐漸涼爽起來。
四十六歲的新晉進士張璁自信滿滿地又一次踏入禮部衙署觀政。自從會試中式後,他就已經完全相信了蕭鳴鳳、楊植的相術。今年殿試,張璁的進士名次是二甲第七十七名,這個名次可以基本上保證他留在北京當京官。
按大明選拔進士為官的慣例,成績最好的直接入翰林院為官;次一等的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學習,畢業時再根據學習成績決定去留;再次一等的進六部觀政,最次的被直接打發去地方。
禮部中高級官員部議討論如何確認嘉靖的父親時,張璁等入禮部觀政的新科進士隻能旁聽。
來禮部觀政的新科進士們的本經都是禮經。他們異常興奮,剛踏入官場就碰到資深前輩討論華夏最精深的學問,而且是為了解決一個大明從未有之禮製難題,他們紛紛拿出碳筆,飛快地記錄下前輩們的發言。
張璁聽後感覺禮部高官討論的方向有點不對,下會後他找到溫州府永嘉縣老鄉禮部侍郎王瓚,說道:“諸位前輩隻是在細枝末節上作文章,我公車上京路過蘇州時,聽禮經名師王寵王履仁先生說過‘所謂的綱舉目張,就是要抓主要矛盾’!
當前的主要矛盾就是:天子是來繼統的,不是來繼嗣的!先帝遺詔從來沒有讓今上來繼嗣!”
王瓚深以為然。不過沒有幾日,楊首輔即斥王瓚曰“離經叛道學問迂邪,不宜位列中樞’,把王瓚貶到南京禮部去了。
張璁非常後怕,以一個待分配工作的新晉進士,若被首輔記恨上,極有可能將自己貶去雲南紮根邊陲,那自己除了辭官回永嘉就無路可走。
今日走進禮部衙署,張璁卻發現氣氛不同往常,禮部官吏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官老爺上班的頭一件事自然是看邸報,邸報上登了禮部“論皇上宜稱孝宗為皇考,稱親父為皇叔”的奏疏,聖上的批複是“宜博采前代典製,會官詳議”。
這是聖上想讓所有官員都摻和議禮!
是做曆史的旁觀者,還是做曆史的改變者?
張璁想起蕭鳴鳳、楊植之言“你有君臣相得之相”,心髒砰砰劇烈地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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