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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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過後,嘉靖心中憂傷。因為張佐報告說:內庫現在沒錢了,嘉靖的錢袋子即將比臉還幹淨。
    兩年前自己剛進皇宮時,皇兄正德給自己留了三十萬兩銀子,即位以來給正德辦喪事、太後皇嫂們日用、自己大婚等導致入不敷出。過完年,內庫就見了底。
    今日例行小朝會,嘉靖提出重派江南織造太監,不料被楊廷和一句話堵回來:“陛下,去歲春天淮揚大水,民眾至今未能安置!望陛下為民表率,節省日常用度!
    先帝在位之時,中官四出敲骨吸髓,各地官員士紳無不戰栗難安,先帝大漸之日已深有輪台自悔之意!聖上登極撥亂反正,詔告天下召回各地礦監稅監織造監,清查皇莊皇鋪發還原主,萬民無不稱頌陛下為堯舜之君!
    今日複設江南織造監,豈非出爾反爾食言而肥乎?”
    嘉靖的心火騰地壓製不住。當初自己身為紫禁城裏新來的年輕人,頭幾個月的大政方針的都是楊廷和說了算。登極詔書把皇兄正德貶得一文不值不說,所謂的撥亂反正八十一條措施,裁撤軍隊清理武官召回太監向原主返還皇莊皇鋪等,現在看來有一半都不應該搞!
    皇兄在位時,三邊的錦衣衛將校除了監控邊關文武,而且時不時出塞立功斬獲,犧牲頗大封賞頗多,結果被裁了一半,搞得現在年年兵變!
    現在不但南京守備太監沒有多少銀子送來,蘇鬆、蘇杭織造、寧波福州廣州等市舶司太監都沒有銀子,問就是不敢收!
    當時不知輕重,連續一年都是楊廷和說什麽就是什麽,現在才知道花錢容易掙錢難!眼下皇家日用捉襟見肘,倘若再辦道場來幾次齋醮科教,更想都不要想!
    “楊首輔無人臣之禮!依祖宗之製,太監自有鎮守地方監控百官、為天家生財之責,派遣中官何須經過你的同意!
    你隻是大學士掛了吏部尚書銜,卻將張璁趕出了京師,又將雲南巡撫何孟春升為吏部侍郎,還將林俊任命為工部尚書又轉遷為刑部尚書!跋扈僭越與操莽何異!”
    依製內閣隻有票擬權而無奏事權,閣老們各自掛的尚書銜都是虛的,隻是為了把四品翰林大學士提升為二品級別,楊廷和做的這幾件事確實出格。
    用當今企業管理流程的話來說,內閣屬於中台,隻能批複前台提出的工單,而不能自己提請工單,更不能自己提工單自己批複。
    楊廷和自嘉靖登極以來,數次提出致仕,但嘉靖都極力挽留,還給自己多設仆役、屢屢封賞。他萬萬沒想到嘉靖對自己的積怨如此之深,今天撕破臉皮在中樞重臣們麵前斥責自己!
    楊廷和隻能摘下烏紗帽,露出白發稀疏的腦袋,撲通跪倒頭磕在金磚上:“微臣老邁無能忤逆君父,請乞骸骨!”
    嘉靖眼睛看都沒往下看,說道:“準!”
    楊廷和淚流滿麵,叩首道:“敬謝天恩放老臣骸骨歸去!”說罷爬起身,倒退著出了中極殿。
    長安左右門外就是中央政務辦公區。來來往往的官吏們,忽然看到一名身著蟒袍光著腦袋的高官,低頭緩緩從長安右門裏走出來,不是四朝元老內閣首輔楊廷和還能是誰?
    京官們心神震蕩。不用說,楊首輔肯定是當殿請辭,聖上立刻準了!
    大家立刻猜到楊廷和因為議禮導致被嘉靖退休!
    官員們不由得駐足肅立,紛紛朝著扶危定傾、功在社稷、高風亮節、剛正不阿的楊大學士拱手致禮,個別感情豐富的官員已經淚濕衣襟。
    楊廷和亦沒有說話,向眾人拱手回禮,如閑庭信步般走過長安街。
    晚上楊慎楊惇兄弟倆自然去看望父親。見書房裏蠟燭垂淚,桌案上一壺濁酒一碟小菜。楊廷和意興蕭索,身著便服坐在案前發愣。
    兄弟倆不由得跪倒叩拜流著淚問道:“父親,何至於此?”
    楊廷和澹澹道:“你們先起來,為父有話跟你們說!
    為父雖惡了聖上,聖上還是留了情麵給我的,未收回加蓋玉璽的書券,照常例供給車馬錢糧護衛仆役,並蔭封一子為錦衣衛指揮使。
    所以,你們不要有所顧慮!但為父已經再無顏麵留在北京,不幾日即返回四川新都!”
    楊慎咬牙切齒道:“聖上如此忘恩負義!若無父親,他不過就是安陸鄉下的一個小藩王,憑什麽坐皇帝這個位置?”
    楊廷和一拍桌案,喝道:“逆子,還不跪下!為父再三告誡於你,今聖不同先帝,甚至於不同大明列祖列宗!聖上不苟言笑,喜怒不形於色,任誰都捉摸不透其心思!
    你在翰林院任侍讀展書官,經常參加經筵,切不可麵有異色!”
    說罷此話,楊廷和又轉向楊惇道:“你現任兵部主事,沒事不要出頭!”
    楊慎說道:“既然父親說聖上恨心重,指不定過幾年後,聖上削除父親的官身,讓父親變成一個平民百姓!
    二弟還是找個機會外放到地方吧!”
    楊廷和冷冷一笑:“公道自在人心!這天下不是皇帝說了算,是士大夫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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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削我官身又有何懼?等嘉靖一死,繼任的皇帝無論是誰,照樣要給我恢複官身待遇,我的聲譽隻會比現在更隆!
    所以,你們想開點,回去吧!”
    次日又有四川籍翰林葉桂章、張潮兩名侍講侍讀及朝廷的四川籍中低級官員前來拜訪,楊廷和閉門謝客,一律不見。
    科道言官的奏疏如雪片般飛向通政司,請求嘉靖收回成命挽留楊廷和。嘉靖將這些奏疏留中不發。
    楊廷和等了幾日,嘉靖卻沒有任何悔改之心。其間刑部尚書林俊上疏請辭,嘉靖立刻批準。
    君臣至此恩斷義絕,楊廷和心灰意冷踏上回川之途。沿途官員依然執禮甚恭,甚至於超規格接送楊廷和出入境。鄉老鄉賢在路邊匍匐塵埃,為大明失去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而痛哭。楊廷和亦是眼睛發紅,不住對民眾招手示意,慨然歎道:“好在曆史是人民寫的!”
    過去華夏所指的人民,無非就是國人、士人、鄉老鄉賢,並不包括升鬥大眾。所以楊廷和致仕去國,導致民意沸騰,群情洶洶。
    按太祖體製,無論中外軍民均有走官郵上疏朝廷議論政事之權,各地士紳均為大明失去主心骨而建言,各地官郵忙得不可開交。
    朝堂上君臣之爭趨於白熱化。官員們知道張璁、桂萼來北京與本方辯經的話,本方必敗無疑,就退了一步,聯署同意嘉靖稱興獻帝為皇考,但是同時也得繼續尊弘治為皇考,而且禁止張璁、桂萼入京。
    嘉靖對這個結果感到能接受,同時不想惡化君臣關係,就同意了,並六百裏加急通知正在鳳陽的張、桂二人。
    在鳳陽的張、桂二人得到消息後,當即寫下回疏走六百裏加急上奏嘉靖。奏疏說陛下一定要去掉興獻帝“本生”的稱號,因為“本生”意味著生父比孝宗矮了一截,陛下還是自認被過繼!
    嘉靖的怒火再也遏製不住:王八蛋的朝臣們給君父挖了這麽大的一個坑,而自己居然跳了進去!
    蔣太後反而有女人的家長裏短直覺,朝臣聯署的奏疏傳到她耳朵裏時,她馬上把嘉靖喚去,流著淚說:“你父親對別人說起成化憲宗帝時,可會特地加上本生二字?我們孤兒寡母,怎麽能受這種侮辱!這個皇帝不做也罷,我們回安陸鄉下去!”
    嘉靖握住母親的手,和顏溫辭安慰了母親,回到文華殿內氣得渾身發抖,咆哮如雷,下令張、桂二人加緊進京。
    既然張、桂要加緊進京,就不可能走運河。二月下旬,朝臣都知道了張、桂已經到達良鄉,明天將從宣武門入城。
    在北京西城的太白酒樓二層,翰林院侍讀侍講以下三十多名低級翰林齊聚一堂,人人臉上義憤填膺,扼腕長歎。
    楊慎侍讀激動地說:“張、桂二獠明日即要晉京,大家議一下該怎麽辦?”
    另一名四川籍侍講葉桂章怒道:“先人板板!還能怎麽辦?我們明天將這兩個龜孫打死,一了百了!”
    張潮猶豫一下,問道:“打死人不好吧?我們都是讀聖賢書出來的,有道理講道理唦!”
    楊慎呸一聲:“如果辯經有用,還要軍隊幹什麽? 你去跟天竺番僧辯,永遠都辯不過他們!但是你看天竺什麽鳥樣?他們能打嘛?哪怕你把他們踩在腳下,他們還能證明自己贏麻了!”
    說著楊慎一揮手:“對付這種士林敗類孔門罪人根本用不著辯經,直接打死喂狗!”
    徐階怯生生地問道:“聖上召他們來的,我們沒有權力阻止呀!那是叛亂。”
    翰林院新人膽小怕事,楊慎前輩表示理解,他耐心說道:“小徐,自古以來曆朝曆代都有逢迎諂媚君主的奸臣,他們總能為自己的可恥行徑找到理由!
    天下,自古以來就是君主與士大夫共天下,哪能皇帝一個人說了算!如果皇帝身邊圍滿了奸臣,想幹什麽壞事就有奸臣迎合,他非成為桀紂之君不可!”
    徐階點點頭表示認可,葉桂章哼一聲道:“張、桂二醜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人人得而誅之,還大明一個朗朗乾坤。”
    另一名翰林問道:“那如果二醜直接進了皇宮,我們能奈其何?”
    楊慎惡狠狠道:“凡大臣進宮都走左順門,那我們就埋伏在附近,當場將他們打死在左順門外!”
    文徵明顫抖說:“那左順門外到處是禁軍和錦衣衛,恐怕動不了手就會被錦衣衛拿去詔獄吧!”
    楊慎懷疑地看看徐階、文徵明兩人,問道:“你們處處否定,又與楊植交好,不會是他的奸細,想破壞我們的行動吧?”
    徐階苦笑一聲:“那楊植一心追求事功,如今天天往工部跑,在郊外說試驗什麽火炮,又說在門頭溝煤窯子看工人用什麽機械,要引到大同去,我們都好久沒見著他,更不要說聽他指令!”
    見眾人麵露不信之色,徐階、文徵明急了,舉起手發誓道:“若我們欺騙大家,天打五雷轟!”
    這年頭人人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所以一諾千金,吐口唾沫是顆釘,更不會輕易賭咒發誓。何況徐、文兩人的身份也容不得說謊,被揭穿就是萬眾唾棄,自絕於世人。
    大家相信了徐、文兩人,王相翰林想了一下道:“徐兄、衡山先生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的!我等都是士林精英,如果冒冒失失出師未捷就被軍兵按倒在地捉去詔獄,豈不貽笑大方?”
    楊慎沉吟道:“確實如此!張、桂二賊走宣武門,要麽先去禮部官驛洗漱方便以免君前失儀,要麽在良鄉就收拾停當直接走宣武門經長安街自西向東來到皇宮東側左順門進宮!”
    說著,楊慎在桌上的北京城區圖上指著西絨線胡同道:“我們明日就埋伏在此處,見二賊的馬車經過,即刻動手,棒殺二賊!”
    文徵明、徐階麵麵相覷,異口同聲道:“我們人矮體弱去了也幫不上忙,可以不去嗎?”
    葉桂章拍拍徐階的肩膀道:“少湖,衡山先生,這個是翰林院的集體行動,你們跟在我們後麵呐喊幾聲壯壯聲勢就行了,本來也沒有讓你們動手的打算。”
    這事就這樣定下來,眾人舉杯幹了杯中酒,一心共襄盛舉。眼看明日就要倡明大義廓清妖氛,還大明以湛湛藍天,人人不由得熱血沸騰,恨不得黎明馬上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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