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釜底抽薪,深水抽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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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同偉屁股還沒坐熱,辦公桌上的紅色內線電話便刺耳地炸響。
    是檢察長季昌明。
    “同偉同誌,來我辦公室一趟。”
    那聲音沉得像塊鐵,聽不出絲毫情緒,卻讓祁同偉心頭一沉,他明白,該來的終究來了。
    季昌明的辦公室門窗緊閉,氣氛壓抑。
    他親自給祁同偉倒了杯熱茶,這細微的舉動,透出不同尋常的鄭重。
    祁同偉捕捉到這份鄭重。
    “同偉,陳檢那邊,你不要有情緒。”
    季昌明長歎一聲,聲音裏盡是官場老人的疲憊與無奈。
    “他嫉惡如仇不假,可年紀大了,有時也容易被人利用。”
    祁同偉端起茶杯,掌心感受著杯壁的熱度,目光沉靜,沒有接話。
    他靜候季昌明的下文。
    果然,季昌明話鋒一轉,直指核心。
    “防洪堤的案子,你接了,年輕有銳氣是好事。”
    “但我必須給你交個底,這個案子,是個死局。”
    季昌明伸出兩根手指,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第一條路,查流程。我敢保證,從立項到驗收,每個簽字,每個蓋章,都幹淨得能當鏡子。”
    “對方是頂尖高手,程序上天衣無縫。”
    “第二條路,查人。你之前進去的幾個前輩,想從經辦人、小嘍囉身上撕口子,結果呢?”
    “一個被對方抓住生活作風問題,反咬一口,身敗名裂。”
    “一個辦案路上出了‘意外’車禍,至今還躺在醫院。”
    “還有一個,人間蒸發,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季昌明死死盯著祁同偉,一字一頓:
    “這背後的水,深不見底。
    能量大到能輕易抹掉一個人存在過的所有痕跡。”
    “陳檢給你半個月,他不是要你查出真相。”
    “他要的,是你的失敗,是你主動離開檢察院的姿態!”
    空氣凝固。
    祁同偉放下茶杯,杯底輕觸桌麵,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動。
    他起身,直視季昌明充滿憂慮的雙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季檢,謝謝您的提點。”
    “水再深,也總得有人去蹚。”
    “何況,有些魚自以為藏在深水裏就安全了,卻沒料到,換個打法,可以直接抽幹池塘。”
    季昌明瞳孔驟縮!
    他預想過祁同偉的各種反應,激憤、頹喪、嘴硬……唯獨沒料到這種深入骨髓的自信與從容!
    這年輕人……他到底有什麽底牌?!
    走出檢察長辦公室,祁同偉直接召集了“防洪堤專案組”。
    臨時會議室煙霧繚繞,氣壓低得像殯儀館的告別廳。
    算上他,一共五人。
    另外四位老偵查員,一個個麵如死灰,像四具等待入土的僵屍。
    有人指間夾著燃盡的煙頭,渾然不覺。
    有人雙眼空洞地盯著桌麵,仿佛在研究墓誌銘該刻什麽字。
    資曆最老的老周,率先掐滅煙頭,聲音沙啞,像在交代後事:
    “祁處,我們都是戴罪之身,沒什麽可選的。”
    “您劃個道吧,我們……是先查流程,還是先查人?”
    “是死在文山會海裏,還是死在黑槍車禍下,給個痛快話。”
    這話極喪,也極現實,正是季昌明剛指出的兩條絕路。
    另外三雙眼睛麻木地望過來,不帶任何希望,隻是在履行程序。
    祁同偉環視一周,將四人臉上的絕望盡收眼底。
    他沒有說話,徑直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戶。
    一股新鮮冷風灌入,吹散滿室煙霧與頹靡,也吹得那四人一個激靈。
    祁同偉轉身,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笑意。
    “查流程,是自尋死路。”
    “查人,是投案自首。”
    他一字一頓,先是肯定了他們的絕望。
    接著,在四人更加灰敗的目光中,吐出石破天驚的後半句:
    “所以,這兩條路,我們都不走。”
    “從今天起,忘了流程,也忘了那些活生生的人。”
    老周徹底懵了:“那……那我們查什麽?查鬼嗎?”
    “流程是麵子,人是裏子。”
    祁同偉的聲音在死寂的會議室裏回蕩,不大,卻像顆釘子,精準地釘入每個人的心裏。
    “但麵子可以偽造,裏子會說謊。”
    他伸出兩根手指,眼神銳利如刀。
    “唯有兩樣東西,最真實。”
    “第一,錢的流向。”
    “第二,物的本身。”
    他走到桌前,雙手撐住桌麵,身體前傾,強大的壓迫感讓四名老偵查員下意識坐直。
    “我的思路,兵分兩路。”
    “第一路,不查賬本,隻查資金!
    我要所有參與工程的公司,從項目成立到結束,每一筆資金的原始流水!
    特別是主要負責人及其直係親屬的個人賬戶,任何一筆大額異動,我都要知道它的來源和去向!”
    “第二路,不查文件,隻查實物!
    挖出當年給大堤供應原材料的所有供應商,尤其是鋼筋和水泥。
    我要一份最原始的出貨單,我要知道,他們的貨到底有多少噸,真正進了防洪堤工地!”
    話音落下,會議室落針可聞。
    那四張死灰色的臉,此刻寫滿驚駭與荒謬。
    “祁處……”資曆最老的老周終於找回聲音,幹澀得像被砂紙打磨過。
    他沒有質疑方向,而是指出執行層麵的死結:
    “查資金流水,銀行有鐵的紀律,沒有確鑿證據鏈,我們連人家的門都摸不到。”
    “查原材料……這都多少年了?當年的供應商在不在都兩說,就算找到了,誰會傻到承認自己當年賣了假貨?這等於讓他們自己把脖子伸進絞索!”
    老周的每個字,都道出這方案在現實中的不可能。
    這不是大海撈針,這是妄圖讓煮熟的鴨子自己飛回來。
    看著他們臉上從驚駭轉為更深的絕望,祁同偉嘴角弧度愈發冰冷。
    他明白,這才是正常反應。
    如果這麽容易,這案子就不會成為絞肉機,吞噬那麽多前輩。
    他什麽都沒解釋,當著四人的麵,拿出手機,直接撥通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他按下免提。
    “老馬,我,祁同偉。”
    聽筒裏傳來爽朗笑聲:“稀客啊!祁大處長,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怎麽想起給我這泥腿子出身的包工頭打電話了?”
    電話那頭,正是漢東建工集團一把手,馬德邦。
    “找你這個內行,討教個真問題。”
    祁同偉語氣平淡,直奔主題:“你說。”
    “一個很多年前的大型堤壩工程,若有人想在裏麵伸手,除了常規的招投標和工程款,還有什麽能撈錢,又最不容易被發現的門道?”
    電話那頭的笑聲瞬間消失。
    馬德邦沉默了足足五秒,聲音壓得極低,透著嚴肅:
    “同偉,你問這個幹什麽?這裏麵的事,不是你能打聽的。”
    “你就告訴我。”
    祁同偉的語氣不容置疑。
    “……好吧。”
    馬德邦像下定決心,聲音更低了:“要說最狠,也最幹淨的,就兩招。”
    會議室裏,老周和其他三人呼吸停滯,死死盯著那小小的手機。
    “一招,叫‘偷梁換柱’。
    圖紙上是高標號特種鋼,實際給你用翻新拉直的廢鋼。
    設計裏是高強度水泥,工地裏給你摻一半劣質沙土。
    差價,能吃到你想象不到的肥。”
    “另一招,更隱蔽,叫‘資金體外循環’。
    工程款名義上全進了公司賬,看著天衣無縫。
    但轉手就通過幾家皮包公司,用虛假采購合同套出來,洗得幹幹淨淨。
    賬麵上,錢花出去了,貨也買來了,可實際上,錢進了私人口袋,貨根本就沒存在過。”
    馬德邦說的每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四名老偵查員心口。
    他們臉上的表情,已無法用震驚形容。
    那是一種專業認知被徹底顛覆的駭然!
    祁同偉提出兩個在他們看來異想天開、根本無法執行的調查方向,竟與這位工程巨頭口中的頂級黑幕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原來……這位年輕得過分的副處長,不是憑空臆想!
    他早已看透牌桌下所有底牌!
    “謝了,老馬。”
    祁同偉淡淡說完,準備掛斷。
    “等等!”
    馬德邦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急切和凝重:
    “同偉,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查京州那個防洪堤的案子?”
    祁同偉沒有回答,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長長的、耗盡所有氣力的歎息。
    “兄弟,聽我一句勸,收手。”
    “那裏麵的水,不是深,是毒。
    碰一下,就會爛掉骨頭。”
    “別說你,就是季昌明,就是副檢察長陳岩石,他們有一個敢碰嗎?”
    “那活兒,你扛不住的!會死人的!”
    祁同偉麵無表情地掛斷電話。
    會議室裏,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靜。
    如果說剛才,四位老偵查員是被祁同偉的思路震懾。
    那麽此刻,他們就是被馬德邦話裏透露出的恐怖真相,嚇破了膽。
    連漢東建工的老總都怕成這樣,那背後站著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怪物?
    剛剛燃起的一點火苗,瞬間被一盆冰水澆得連青煙都不剩。
    祁同偉將四人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從震驚,到駭然,再到此刻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站直身體,環視一周。
    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絕對意誌:
    “都聽見了?”
    “現在,沒人覺得我的方向錯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老周因緊張而顫抖的手指。
    “我清楚你們在怕什麽。”
    “但是,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記住,陳檢給我們的時間,隻有半個月。”
    祁同偉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刃。
    “所以,動起來吧。”
    “讓那些藏在深水裏的魚看看——”
    “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