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昌明話音剛落，主席台上的麥克風發出一聲尖銳嘯叫，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回會場。
    會議，正式開始。
    然而，祁同偉的目光，卻第一時間落在主席台正中，那個多出來的陌生麵孔上。
    那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神情嚴肅，自帶威儀。他的位置，甚至壓了檢察長半頭。
    祁同偉眼簾輕垂，心下了然。省委組織部，李副部長。
    組織部副部長親自坐鎮檢察院內部會議，意圖不言自明。
    看來，自己送上去那份關於王強案的詳細報告，以及背後牽扯出的呂州官場問題，已經引起了省委高層的足夠重視。
    這盤棋，活了。
    與此同時，台下的侯亮平也注意到了這位不尋常的領導，但他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他想起了陳岩石的承諾，心頭驟然一熱。
    組織部領導都來了，分明是要當場宣布對專案組的提拔任用！
    他侯亮平，馬上就要從科員晉升副科長了！
    雖然祁同偉已經是正處，兩人差距猶如天壤，但自己畢竟也邁出了關鍵一步！
    想到這裏，他甚至忍不住挺直了腰杆。
    主席台上，主持人清了清嗓子，那莊重洪亮的聲音，震徹會場每一個角落。
    “下麵，對在偵破‘國道坍塌係列腐敗案’中，做出突出貢獻的集體和個人，予以表彰！”話音落下，會場內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騷動。
    尤其是幾個曾被邀請但拒絕前往呂州的檢察官，此刻臉色鐵青，眼神複雜交織。
    而侯亮平，心跳如擂鼓，期待著自己的名字被念到。
    主持人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授予省檢察院反貪處副處長兼呂州市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祁同偉同誌——”聲音在此刻停頓，仿佛在積蓄全部力量，隻為接下來的四個字。
    “個人一等功！”
    轟！
    四個字如平地驚雷，瞬間炸響整個會場！
    滿座皆驚！
    無數道目光，裹挾著震驚、駭然、嫉妒與不可思議，潮水般湧向主席台下那個平靜身影。
    一等功！在和平年代，這背後代表的意義，足以壓得人喘不過氣！
    侯亮平臉上的期待笑容，瞬間凝固，臉上凝結著一張荒謬的麵具。
    他腦中嗡鳴，一片空白。他看見，萬眾矚目下，祁同偉緩緩起身。
    那年輕身影，身姿挺拔如槍，一步步沉穩邁向主席台。
    聚光燈下，他神色平靜，似乎這潑天功勞，於他而言，不過是囊中之物。
    侯亮平呼吸一滯。他死死盯住那道身影，腦海中瘋狂閃回那天辦公室裏，祁同偉雲淡風輕問他，是否願同赴呂州。
    自己當時是怎麽回答的？是輕蔑，是戒備，是嗤之以鼻！
    他把那份天大的機緣，當成了一個火坑，一個圈套，然後親手推開！
    現在，現實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
    火坑？不！他親手推開的，不是一個火坑，而是一扇通往青雲之上的天門！
    主持人的聲音還在繼續，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反複切割著侯亮平的神經。
    “……授予省檢察院反貪處，集體三等功……”
    “……授予呂州市檢察院專案組，集體三等功……”
    名單很長，功勞不少。
    可這一切，在“個人一等功”的耀眼光芒下，都顯得如此黯淡無光。
    最後，主持人用一種近乎補充說明的語氣提了一句。
    “對省院赴呂州專項調查組，予以集體嘉獎。”
    沒了。連名字都未被提起的集體嘉獎。
    一股難以形容的羞辱與悔恨，如毒液瞬間灌滿侯亮平四肢百骸，令他遍體生寒。
    一個荒唐念頭在他腦中浮現。
    難道祁同偉那天，是真的……想拉自己一把？
    然而，這個念頭連同他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被主席台上接下來的議程，徹底碾碎。
    “下麵，宣布第二項議程。”
    李副部長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話筒傳出的聲音卻沉重如千鈞，壓在禮堂每個人的心頭。
    他親自拿起了那份文件。
    “經省委常委會研究決定……”寥寥數語，卻讓在場所有處級幹部的呼吸陡然一滯。
    “省人民檢察院反貪汙賄賂處，正式升格為——反貪汙賄賂局。”
    “機構級別，由正處級，提升為正廳級。”
    嘩——！
    死寂的會場被瞬間引爆，徹底鼎沸！
    反貪處升局！傳了多少年的風聲，今天，一錘定音！
    這意味著權力的重組，意味著位置的增多，意味著漢東檢察院的天，要變了！
    無數雙眼睛瞬間赤紅，急促的喘息聲此起彼伏。
    一個正廳級的局，會多出多少個處長、副處長的位置？
    一些心思活絡的人，目光已經第一時間鎖定在了主席台下的祁同偉身上。
    一等功。升格。
    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就連侯亮平，因悔恨而冰冷的血液，再次升溫。
    他攥緊了拳頭。
    反貪局！副廳級單位！
    他看到了機會，一個絕佳的機會！
    隻要留在這裏，處級幹部的位置數量會翻倍，自己未來的路，將一片坦途！
    然而，李副部長接下來的話，卻如同一柄無情的鐵錘，將他所有幻想砸得粉碎。
    “經省委組織部考察，省委常委會研究決定，任命：”
    會場內，鴉雀無聲。
    “陳岩石同誌，兼任漢東省人民檢察院反貪汙賄賂局局長。”
    這個任命，情理之中。
    陳岩石本就是分管的副檢察長，高配兼任，順理成章。
    “任命季昌明同誌，為漢東省人民檢察院反貪汙賄賂局常務副局長，提任副廳級。”
    這個任命，意料之內。
    季昌明作為原處長，平調升任，合情合理。
    所有人屏住呼吸，心提到嗓子眼。
    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副局長人選。
    新的反貪局，需要一把最鋒利的刀！
    李副部長的目光，緩慢掃過台下，眼神中帶著審視，最終，看似不經意地，落在那年輕身影上。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念出那個名字。
    “任命祁同偉同誌，為漢東省人民檢察院反貪汙賄賂局副局長，提任——副廳級。”
    轟！如果說方才是沸騰，那麽此刻，便是一場劇烈的地震！
    整個禮堂的空氣被瞬間抽幹，陷入長達三秒的絕對死寂。
    緊接著，是火山噴發般的驚呼與議論！
    “誰？我沒聽錯吧？祁同偉？”
    “不到三十歲的副廳……這是坐火箭了嗎！”
    “瘋了！這世界徹底瘋了！一個呂州案，就能把他送到這個位置上？”
    嫉妒、質疑、駭然、不可思議……無數道複雜目光，如探照燈般死死釘在祁同偉身上。
    而他，身處風暴中心，卻隻是靜靜坐著。
    腰杆挺拔，如一杆刺破青天的長槍。
    臉上，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表情，仿佛這足以改變無數人命運的任命，於他而言，不過是明天天氣預報裏的一句“晴轉多雲”。
    侯亮平腦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眼前陣陣發黑。
    他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周圍聲音遠去，隻剩粗重喘息。
    方才那點重新燃起的希望，此刻被碾得連灰都不剩。
    悔恨？不，已經不是悔恨了。那是一種被徹底剝奪、被無情碾壓後，從骨髓裏滋生出的怨毒！
    憑什麽？他憑什麽！
    一個毫無背景的鄉下小子，一個應該在底層掙紮的泥腿子，憑什麽一步登天，成了自己需要仰望的存在？副廳級！
    這三個字，如三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這不公平！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一個念頭，如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稻草，瘋狂在他腦中滋生。
    鍾小艾。
    她那個身居高位的父親！
    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鍾家在背後用了天大的力氣！
    這個副局長的位置，這個副廳級的身份……本來應該是他的！
    如果不是祁同偉，如果不是這個卑劣的竊賊，用陰謀詭計搶走了本該屬於他侯亮平的一切！
    現在，站在那裏接受所有人矚目，享受這份無上榮光的，本該是他！
    祁同偉之前所有行為，在他腦中瞬間扭曲變形。
    去呂州的邀請，不是提攜，是貓戲老鼠的炫耀！
    破獲王強案，不是能力，是竊取了他的情報和機會！
    方才那點“他是不是想幫我”的荒唐念頭，此刻顯得無比可笑，如一根毒刺，深深紮進他的自尊裏。
    侯亮平的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滲出了血絲，他卻毫無痛覺。
    他死死地盯著祁同偉的背影。
    那道身影，不再年輕挺拔，在他視野裏，已化作一條盤踞未來道路上，吐著信子的毒蛇。
    那份嫉妒，已成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