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蟬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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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盞白熾燈亮起的刹那,似乎窗外蟬鳴聲忽然沉寂。無數支筆尖懸停在模擬卷上方,像被按下暫停鍵的雨滴。陳飛就在這個時候甩開了蘇琳的手,木椅腿劃過瓷磚的刺耳聲響,驚飛了棲在走廊欄杆上的麻雀。
    暮色像打翻的藍墨水般漫進教室,蘇琳的睫毛在陰影裏簌簌顫抖。她撲過去抓住陳飛校服下擺時,李康年注意到她腕骨上結痂的月牙形傷口——那是上周三他們吵架時,陳飛推她撞到鐵皮儲物櫃留下的紀念。
    “你他媽能不能別像條狗似的?”陳飛甩開她的動作像在抖落粘在袖口的蒼耳子。蘇琳踉蹌著後退,後腰撞在講台邊沿的悶響讓所有人縮了縮脖子。隨著後排顧西華轉筆的節奏,第五圈時他終於吹了聲口哨:“小老頭,該不會是你小子挖牆腳吧?”
    哄笑聲像病毒般在悶熱的空氣裏擴散。李康年漲紅著臉辯解時,喉結在暮色裏滾動著。劉微末的視線瞥見黏在蘇琳發梢搖晃的水晶發夾——那是去年聖誕夜陳飛送她的禮物,當時隔壁班男生起哄說像地攤貨,陳飛抄起板凳砸碎了教室後窗。
    “第七次了。”顧夢涵用鉛筆戳了戳同桌的草稿本,她總在數學卷背麵記錄這對怨侶的分手次數。她轉頭去看時,蘇沫沫正對著小鏡子練習微笑,嘴唇抿成櫻花色的細線——今天早上有人看見秦羨之在琴房給她送礦泉水。
    晚風裹挾著紫藤花香湧進來,混著蘇琳眼淚的鹹澀。她追出去時打翻了陳飛課桌上的保溫杯,枸杞在積水的地麵漂浮,像凝固的血珠。顧西華掏出撲克牌吆喝“真心話大冒險”時,前桌的許豔茹突然小聲說:“你們聞到了嗎?蘇琳身上有煙味。”
    李康年握筆的手頓了頓,記憶突然閃回兩個月前的雨夜,值日時正巧撞見他們在器材室接吻。陳飛的手指陷進蘇琳腰肢的力度,像要把那截瑩白揉進自己骨血。潮濕的排球網上掛著蘇琳的淺藍發帶,在穿堂風裏飄成褪色的旗。
    “賭五毛錢,二十分鍾內複合。”體委張天德往鐵皮鉛筆盒裏扔著硬幣。有人開始傳閱畢業紀念冊,扉頁上秦羨之的簽名龍飛鳳舞,最後一筆劃破了紙張。蘇沫沫盯著那道裂痕發呆,睫毛在臉頰投下蛛網般的陰影。
    “你答應過不看其他男生的。”陳飛突然掐滅煙頭,火星墜落在蘇琳的帆布鞋邊。她瑟縮了一下,卻更緊地貼向他汗濕的胸膛。晚風掀起窗簾的瞬間,李康年看見她鎖骨下方未愈的牙印,像蓋著某種暴戾的印章。
    當陳飛摟著蘇琳肩膀回來時,後牆掛鍾的分針剛爬過四格。蘇琳脖頸處新鮮的淤青像枚紫葡萄,她笑著接過顧西華遞來的汽水,氣泡在玻璃瓶裏發出細小的爆裂聲。李康年的自動鉛筆芯“啪”地折斷,他在草稿紙上反複描摹的,是某道函數題還是誰的側臉?
    顧西華又在慫恿人告白,他的聲音像浸了蜜的毒蘋果:“青春就該轟轟烈烈,不留遺憾啊!”蘇沫沫突然站起來,裙擺掃落一地橡皮屑。她走向琴房的方向時,秦羨之正在走廊給盆栽澆水,水珠墜在虎皮蘭葉片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暈。
    月光漫過講台時,老班突然抱來一箱雪糕。巧克力脆皮在高溫裏融化,滴落在模考卷的分數欄上,把那些鮮紅的數字洇成模糊的淚痕。有人用手機偷放《北京東路的日子》,蘇琳跟著哼唱時,陳飛突然扳過她的臉吻下去,圍觀者的尖叫驚飛了棲在電扇上的蛾子。
    數著窗欞切割月光的格數,顧夢涵在給暗戀的學長發語音。她的指甲油是新塗的星空藍,說話時指尖在顫抖,像捧著一汪隨時會墜落的銀河。後門“吱呀”輕響,蘇沫沫紅著眼睛回來,發梢沾著窗外的花香,手裏緊攥著片被揉皺的四葉草。
    劉微末開始收拾書包,動作緩慢得像在拆卸定時炸彈。他的英語課本扉頁夾著片幹枯的四葉草,邊緣泛黃的鋸齒狀缺口,恰好拚成某個女生名字的縮寫。他把課本塞進書包最底層,拉鏈咬合的聲響像聲歎息。
    十點零七分,劉微末第一個離開教室。他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路過宣傳欄時停頓了五秒——那裏貼著顧夢涵獲獎的作文《十七歲的夏天》。玻璃櫥窗映出他抬手虛撫文字的輪廓,蟬鳴突然洶湧如潮水。
    當保安開始催促鎖門時,陳飛正把蘇琳抵在儲物櫃上耳語。她的校服領口滑向肩頭,露出鎖骨處結痂的傷口,在月光下像枚詭異的勳章。李康年關掉最後一盞燈,聽見黑暗中有壓抑的啜泣,不知是來自角落的誰。
    走廊盡頭的自動販賣機泛著幽藍的光,秦羨之在給蘇沫沫遞紙巾。她接過時手指擦過他腕間的星空表盤,秒針跳動的微光裏,有某種隱秘的期許在生長。而顧西華在樓梯口摟著前桌的許豔茹說著情話,情話裏夾著三年前運動會某個下雨的午後。
    顧夢涵踏著滿地月光走出校門時,看見劉微末單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的書包帶鬆垮垮地垂著,像隨時準備卸下所有秘密。便利店暖黃的光暈裏,蘇琳正在給陳飛點煙,火苗躥起的刹那,她腕上的水晶發夾閃過一道凜冽的光,鋒利得仿佛能割破整個夏天。
    蟬聲忽然如驟雨傾盆。李康年抬頭望向三樓最東邊的窗口,那裏曾有個男生每天清晨擦拭玻璃。此刻月光正漫過空蕩蕩的玻璃,在某道看不清的字跡上流淌,溫柔得像誰未說出口的告白。
    第二天下午,最後一科收卷鈴響起時,劉微末正盯著窗外搖晃的香樟樹影,陽光在答題卡上切割出細碎的金斑。他抓起筆袋衝出教室,把陳飛咒罵蘇琳的聲音甩在身後——那對怨侶照例在走廊上演生死別離。
    “小劉!”班主任在樓梯口喊他,聲音被淹沒在潮水般的喧鬧聲裏。走廊裏的李康年低頭數著台階上斑駁的黴點,卻撞進一捧濃烈的香水味。顧西華摟著許豔茹堵在轉角,女孩脖頸處的草莓印鮮紅欲滴,像某種勝利的勳章。
    “急什麽呀?”顧西華吹了聲口哨,“趕著去給蘇琳當備胎呢?”許豔茹的笑聲像玻璃珠砸在瓷磚上。李康年攥緊書包帶,指甲掐進掌心時突然想起蘇琳腕上的月牙疤——那是陳飛送給她的“愛的印記”。
    校門口蒸騰的熱浪裏,母親正用報紙給司機扇風。她褪色的碎花襯衫洇出汗漬,像幅被雨水泡皺的水彩畫。“馬上來了!”她朝出租車點頭哈腰的模樣,讓李康年想起上周食堂裏弓腰擦地的清潔工。
    “媽。”他啞著嗓子喊,眼眶裏不自覺濕潤。母親轉身時碰翻了腳邊的礦泉水瓶,積水在柏油路上蜿蜒成扭曲的河流。司機不耐煩地按著喇叭,驚飛了電線杆上的麻雀。
    行李箱滾輪碾過減速帶的震動中,李康年看見後視鏡裏的校園正快速坍縮。宣傳欄玻璃反射著刺眼的白光,那裏本該貼著他的作文《十七歲的蟬》——如果陳飛沒有撕碎它扔進女廁的話。蘇琳當時在隔間裏補妝,粉色唇膏滾到他腳邊,像顆熟透的櫻桃。
    “師傅,能在七中停一下嗎?”後座突然擠進來穿吊帶裙的女生。她耳垂上的銀環晃得人眼花,指甲油是陳飛最愛的午夜藍。李康年把臉深埋進書包,內心深處某個地方正在碎裂,脈絡紋路拚成“S”的形狀。
    晚高峰的車流裏,母親數著計價器跳動的數字。她膝蓋上放著保溫飯盒,紅燒肉蓋飯的香氣混著車載香薰,發酵出令人窒息的味道。女生對著化妝鏡塗口紅時,他瞥見對方鎖骨處的紋身——和蘇琳一模一樣的黑蝴蝶。
    到家時暮色正濃,母親蹲在樓道裏清點行李,白發間粘著不知哪年落的柳絮。防盜門吱呀作響的瞬間,李康年突然聽見遙遠的歌聲穿透時空:“不回頭,不回頭的走下去。”頂樓晾曬的白襯衫在風裏招展,像誰未完成的告別儀式。
    蟋蟀開始鳴叫時,母親終於發現他手心的血痕。“怎麽弄的?”她翻找創可貼的動作,和那天李康年給蘇琳處理擦傷時如出一轍。他望著窗台上幹枯的吊蘭,想起昨天深夜蘇琳發在朋友圈的照片——她和陳飛十指相扣,背景是紋身店猩紅的霓虹燈。
    蟬蛻還粘在紗窗上,空蕩蕩的軀殼在月光裏搖晃。母親睡著後,他輕輕打開鐵皮盒,把碎成三瓣的水晶發夾埋進吊蘭盆底。樓下的流浪貓突然發出嬰兒般的啼哭,驚落了晾衣繩上最後一片濕潤的雲。
    月光在寫字桌上凝成霜,李康年用美工刀削斷了最後一根鉛筆芯。金屬校牌在掌心烙出暗紅印痕,他突然撕碎了壓在筆袋底的表格紙——那張寫滿蘇琳名字的草稿紙簌簌飄落,像無數隻折斷翅膀的蟬。剃須刀嗡鳴著劃過下頜時,窗外的香樟樹正在抖落十八歲的青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