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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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撕開暑氣的第七天,班級群消息開始以每分鍾三條的頻率震顫。當蘇沫沫打出“同意去金鼎軒”時,指尖在手機屏上懸停了十三秒——去年校慶聚餐,劉微末就是在那個包廂門口幫她撿起散落的數學筆記。
水晶吊燈在包廂穹頂投下蛛網般的陰影,陳飛踹開轉盤玻璃時,蘇琳正在用酒精濕巾反複擦拭自己的骨瓷碗。服務員端上鬆鼠桂魚的瞬間,許豔茹突然輕笑:“上次劉微末被魚刺卡住,還是沫沫遞的醋呢。”
所有人的笑聲像受潮的鞭炮,斷續著炸開在包廂各個角落。李康年盯著轉盤縫隙裏幹涸的辣椒油,突然想起去年秋天食堂餐桌上,劉微末默默把蘇沫沫不愛吃的香菜全撥到自己盤裏。當時吊扇投下的光影在他鏡片上流轉,如同此刻旋轉的玻璃轉盤,將記憶切割成支離的碎片。
“來拍全家福!”顧西華舉起紅酒瓶當自拍杆,暗紅色液體在瓶口危險地晃動。蘇沫沫被推到C位時,後腰抵住了空調出風口,冷氣順著脊椎攀上來,讓她想起某個晚自習劉微末遞來的薄荷糖。快門按下的刹那,陳飛突然扳過蘇琳的臉吻上去,閃光燈在女生瞳孔裏炸開驚恐的星芒。
KTV包廂的霓虹如同打翻的顏料桶,蘇沫沫握著麥克風的手指在頻閃中忽明忽暗。當她唱到“七歲那一年抓住那隻蟬”時,秦羨之的酒杯在茶幾邊緣磕出清脆的響。陳飛和蘇琳的情歌對唱像兩把生鏽的刀互相摩擦,每當唱到“永遠”這個詞,蘇琳的左手就會神經質地揪住裙擺——那裏藏著上周被煙頭燙傷的疤痕。
“真心話大冒險!”顧西華甩出骰子的動作像在投擲凶器。當瓶口第三次對準蘇沫沫時,許豔茹塗著車厘子色指甲油的手指劃過她泛紅的臉頰:“說,在場有沒有你喜歡的人?”
中央空調出風口突然停止吐息,冰霧凝結在蘇沫沫睫毛上。她的視線掠過秦羨之腕間的星空表,表盤熒光指針正指向去年的暴雨日——那個渾身濕透的男生把校服罩在她頭頂,自己冒雨衝向醫務室拿感冒藥。而現在那塊表盤倒映著秦羨之似笑非笑的臉,秒針跳動聲與她的心跳漸漸重合。
人群爆發出噓聲時,蘇沫沫仰頭飲盡懲罰的龍舌蘭。烈酒灼燒喉管的瞬間,她看見秦羨之在玻璃茶幾上的倒影正用口型說著什麽,霓虹在他唇齒間碎裂成虹彩。
散場時暴雨突至,雨水在落地窗上蜿蜒成淚痕。陳飛拽著蘇琳手腕衝進雨幕,女生踉蹌的身影在積水裏扭曲成顫抖的折線。李康年站在簷下整理紀念冊,發現劉微末那頁的留言區空白得刺眼——本該貼著的四葉草標本,此刻正夾在自己英語書扉頁泛黃。
“等我五分鍾。”秦羨之的消息提示音驚醒了裝睡的蘇沫沫。當她轉身時,發現整個包廂隻剩自己和滿地狼藉的青春遺跡。霓虹燈管發出垂死的嗡鳴,秦羨之的影子從背後漫上來,帶著威士忌與海鹽鼠尾草的氣息。
他指尖拂過點歌屏,停留在某首未播放的《真相是真》。雨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她想起畢業那天清晨,琴房窗台上突然出現的礦泉水瓶,瓶身凝結的水珠拚成某個字母“S”。“其實那天...”秦羨之的聲音被震雷劈碎在空氣裏。
與此同時,八十公裏外的山村,劉微末正在老屋閣樓整理母親的降壓藥。暴雨砸在瓦片上的聲響中,他鬼使神差地打開鎖了三年的鐵皮盒。褪色的四葉草標本躺在蘇沫沫的數學卷上,而盒子最底層,靜靜躺著從金鼎軒帶回的醋包——早已過了保質期。
手機在舊木桌上第七次震動時,簷角墜下的雨珠正巧擊穿瓦甕裏浮萍的倒影。劉微末把降壓藥鋁板剪成整齊的方片,指甲縫裏殘留著曬幹的艾草碎——那是母親非要塞在枕頭下的安神偏方。
班級群消息提示的紅點像未結痂的傷口,在暮色裏持續滲血。他沾著泥漬的拇指懸在屏幕上方三厘米處,仿佛觸碰的是琴房那扇永遠虛掩的藍漆門。去年深秋替蘇沫沫值日時,他曾在那扇門前拾到她掉落的水粉顏料,靛青與赭石在塑膠地麵潑灑成星空。
“顧西華上傳了47張照片。”通知欄彈出的瞬間,閣樓老燈泡突然暗了暗。他下意識蜷起食指關節——這是常年握鐮刀形成的防禦姿勢,卻在此刻成為對抗洶湧記憶的盾牌。
照片加載的轉圈符號像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蛇。黑暗中,手機冷光爬上他起球的睡衣領口,照亮鎖骨下方陳舊的燙傷疤痕。那是高一迎新晚會上,替蘇沫沫擋開飛濺火星時留下的,當時她遞來的冰鎮可樂罐外壁凝著水珠,順著掌紋流進袖管,涼得讓人發顫。
合照裏的蘇沫沫穿著他沒見過的淺綠連衣裙,鬢角別著珍珠發卡。劉微末的指腹輕輕摩挲屏幕上那抹綠,仿佛觸碰的是去年運動會她借給自己的傘——竹青色的尼龍布麵,撐開後能聞到淡淡的山茶花香。那天暴雨突至,他們在器材室等到天光昏沉,蘇沫沫的發梢不斷往下滴水,在水泥地麵匯成小小的鏡湖。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震得木桌縫隙裏的陳年試卷簌簌作響。最上層那張泛黃的數學卷右上角,還留著蘇沫沫用鉛筆畫的微笑表情,石墨痕跡被歲月暈染得模糊,像被淚水泡皺的月亮。
群消息又開始跳動。陳飛發了段搖晃的短視頻:迷離燈光裏,秦羨之正將麥克風遞給蘇沫沫,她的指尖與他的手腕在鏡頭邊緣短暫交疊。劉微末猛地扣下手機,金屬外殼撞擊木桌的聲響驚醒了梁上棲居的壁虎。
黑暗中有細小的灰絮在飄浮,像無數個未發送的晚安凝成的幽靈。他摸到抽屜深處的充電寶,塑料外殼上留著去年夏令營時蘇沫沫畫的卡通貓——當時她用馬克筆在她和秦羨之的充電寶上各畫了一隻,說這是“流浪貓收容計劃”。
手機再次亮起時,班級群正在刷屏蘇沫沫獨唱的片段。他咬開母親備著的安神藥囊,苦味在舌尖炸開的瞬間按下播放鍵。蘇沫沫的歌聲從聽筒裏滲出來,混著電流雜音,像隔著一整個雨季般潮濕朦朧。她唱到“我們要不回頭的走下去”時,劉微末突然舉起手機對準窗外暴雨,讓雷鳴與她的歌聲在電子深淵裏同頻共振。
破碎的屏幕倒影裏,他的瞳孔正在經曆一場微型雪崩。去年平安夜藏在蘇沫沫課桌裏的蘋果,裹著印有數學公式的草稿紙;上個月悄悄放進她琴譜夾層的四葉草書簽,葉脈間還凝著清晨的露水;此刻在八十公裏外轟鳴的雨聲中,所有秘密正在手機微溫的機體裏碳化成冰。
當蘇沫沫發出“到家啦”的報平安消息時,劉微末正用美工刀削著明天要用的艾灸條。刀刃突然打滑,在虎口拉出細長的血線。他凝視著血珠滾落在蘇沫沫的聊天窗口——永遠停留在去年中秋的“謝謝你的月餅,豆沙餡很特別”——突然笑出聲來。笑聲驚動了梁上熟睡的狸花貓,它琥珀色的瞳孔在暗夜裏燃燒,像兩簇永不抵達的星光。
閣樓木梯發出第五聲吱呀時,劉微末迅速按滅手機。母親的身影在昏黃壁燈下搖晃,手裏端著冒熱氣的粗陶碗,碗沿缺口的豁牙處凝著深褐藥漬。
“艾草茶。”她把碗擱在堆滿藥盒的矮幾上,袖口蹭到去年端午曬幹的菖蒲,碎屑簌簌落進劉微末的頭發。母親總是這樣,把所有的關心都熬成苦汁,仿佛多皺的指節能濾淨生活的澀味。
劉微末盯著碗裏漂浮的枸杞,它們像凝固的血珠——這個比喻突然刺痛了他,父親出事那晚急救室的瓷磚地上,也有這樣暗紅的斑點。那時他剛滿七歲,攥著母親從廟裏求來的平安符,符紙被汗水浸透,朱砂畫的咒文暈染成扭曲的蚯蚓。
“明天趕集買點新瓦。”母親突然說,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褪色的的確良褲縫。劉微末知道這是她表達不安的方式,就像初三那年他高燒不退,她整夜都在嘮叨要修葺漏雨的豬圈。
“我去看看灶膛。”母親轉身時帶起一陣穿堂風,吹散了矮幾上的四葉草標本。劉微末蹲下身去撿,發現草莖間還纏著根栗色長發——去年濕地公園郊遊時,蘇沫沫在拿著四葉草時,發絲沾了蒲公英的絨毛。
樓下傳來鐵鍋與灶台的碰撞聲,比往日輕緩得多。劉微末走到天井,看見母親正往灶灰裏埋紅薯,火星在她瞳孔裏明明滅滅。父親生前最愛吃烤紅薯,總是用生繭的掌心托著滾燙的果實,掰開金黃的瓤哄哭鬧的兒子。
“東頭老張家閨女下月出嫁。”母親盯著灶膛餘燼,火星在她眼底折射成細碎的光斑。劉微末知道她在用笨拙的方式開解,就像當年被同學嘲笑沒父親時,她連夜縫製的新書包——針腳歪斜卻塞滿了曬幹的桂花。
破曉時分,母親在神龕前續上三炷香。檀香煙氣纏繞著父親泛黃的相片,青年礦工的笑容永遠凝固在二十八歲。劉微末將四葉草標本夾回《百年孤獨》,書頁間掉落半塊千紙鶴糖紙——去年蘇沫沫隨手塞給他的檸檬味硬糖,糖紙被他熨平展,折痕裏還沁著微酸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