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死而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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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還沒等他們從這判決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更讓他們肉疼的一幕上演了。
    隻見周守仁、孫德海、吳仁德三人,如同商量好一般或者說在程奎安無形的壓力下),爭先恐後地從自己懷裏掏出錢袋、支票本。周守仁忍著割肉般的疼痛,數出二百塊大洋的銀票;孫德海和吳仁德也各自湊足二百塊現大洋吳仁德甚至把懷表都押上了才湊齊)。
    周守仁雙手捧著銀票,臉上堆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對著程奎安說道:“程處長!董家遭此無妄之災,身心俱損,下官等……等實在痛心疾首!這點……這點微末心意,權作……權作給董掌櫃買點藥材補品,壓壓驚……聊表……聊表撫慰之意!萬望……萬望程處長轉達!”
    孫德海和吳仁德也連忙把大洋奉上,點頭哈腰。
    程奎安麵無表情地示意手下收下這加起來足足六百塊大洋的“撫慰金”。冰冷的目光再次掃過這群噤若寒蟬、如喪考妣的地方“大員”,最後落在那破碎的大門和門外的百姓身上,嘴角勾起充滿諷刺的弧度。
    陽光照進這曾經充滿罪惡、此刻卻彌漫著恐懼和血腥的院落,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破敗的租屋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死亡的氣息。
    董掌櫃仰臥在冰冷的土炕上,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蠟黃的臉深陷在破枕裏,像一截燃到盡頭的殘燭。渾濁的淚無聲地從他眼角滑落,滲入斑白的鬢角——他已連哭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伴僵坐在炕沿,雙手死死攥著衣角,枯槁的臉上隻剩下空洞的絕望。門外孩童那聲帶著哭腔的嘶喊——“小滿哥!帶槍的汽車衝你家來了!”——像最後的喪鍾,砸得她魂飛魄散,連呼吸都停滯了。
    沉重的刹車聲在門外尖銳地響起!緊接著是紛亂而有力的腳步聲,狠狠踏在董家三口瀕臨崩潰的心弦上。
    董掌櫃老伴渾身劇顫,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仿佛等待最後的屠刀落下。小滿紅著眼,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猛地抄起頂了火的王八盒子,擋在爹娘身前,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破舊的木板門被推開,昏暗的光線勾勒出幾條高大的身影。當先一人,風塵仆仆卻身姿挺拔。
    “根……根子?!” 小滿死死盯著那張無數次在噩夢中給予他力量的臉龐,手中的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巨大的震驚和遲來的狂喜瞬間衝垮了他強撐的堤防,這個半大的小夥子“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像個走失了多年終於找到親人的孩子,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抓住江河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根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 他猛地想起什麽,回身撲到炕邊,對著氣若遊絲的父親,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希望:“爹!爹你撐住!你看誰來了!是根子!是苦根來看咱們了!他來了!他一定會給咱們做主的!爹!你聽見了嗎?!”
    一直僵如木石的董家老伴,此刻也像被解開了穴道,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悲苦、絕望、恐懼,如同決堤的洪水,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她撲倒在炕沿,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幹涸的眼眶竟又湧出滾燙的淚。
    一直沉默站在江河身後的程奎安,這位見慣了陰謀暗殺、血腥刑場的複興社行動處副處長,此刻卻被眼前這人間慘劇深深刺痛。聽著小滿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卻字字泣血地控訴錢德彪如何撕毀地契、強占祖宅,趙閻王如何隻手遮天,衙門如何官官相護,爹如何被氣得吐血病危……程奎安那張慣常冷硬如鐵的臉,濃眉倒豎,腮幫的肌肉咬得棱角分明,一股淩厲的殺氣不受控製地彌漫開來!
    “操他祖宗!” 程奎安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低沉卻像即將噴發的火山,“朗朗乾坤,就在這省城眼皮子底下,還有這等無法無天的齷齪勾當?!” 他一步跨到小滿麵前,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按在小滿顫抖的肩膀上,眼神銳利如刀,斬釘截鐵:
    “小兄弟!別哭了!你爹娘受的委屈,遭的罪,老子今天替他們討回來!周處長是我們站長的過命兄弟,那也就是我程奎安的兄弟!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等著!” 他猛地轉身,對著身後三名眼神同樣噴火的手下一揮手,聲音如炸雷:
    “跟我走!現在就辦!”
    幾道帶著凜冽殺意的身影,卷起一陣寒風衝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破屋。
    屋內隻剩下江河沉穩的安撫聲和小滿母子劫後餘生般的啜泣。
    炕上,原本氣息奄奄、眼神渙散的董掌櫃,在聽到“根子來了”、“做主”、“程處長去辦了”這些字眼後,那雙渾濁黯淡的眼睛,竟奇跡般地凝聚起一點微弱卻倔強的光!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枯枝般的手指艱難地、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麽。江河立刻俯身,緊緊握住老人冰涼的手,沉聲道:“董叔,放心,有我在!”
    隨即,江河也提槍追了出去。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直到院外再次傳來引擎聲和熟悉的腳步聲。
    程奎安帶著一身未散的硝煙味和血腥氣,大步流星地回來了。他臉上帶著快意恩仇後的冷冽,言簡意賅,卻字字如驚雷般砸在董家人心上:
    “姓錢的雜種,廢了! 趙閻王,擼了! 祖宅,拿回來了! 該賠的,該罰的,一個子兒也少不了!縣太爺、警察局長、法院院長,剛才都在這屋裏,親自認的罪!判的錢!”
    炕上的董掌櫃,身體猛地一震!那雙幾乎失去神采的眼睛,驟然爆發出驚人的亮光!他死死盯著程奎安,又看向江河,喉嚨劇烈地滾動著,仿佛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胸膛劇烈起伏,一口憋在胸中不知多久的濁氣,帶著嘶啞的嘯音,長長地、長長地呼了出來!這口氣呼出,仿佛連帶著將積鬱數月的冤屈、憤懣、絕望,都一並吐了個幹淨!
    他那蠟黃灰敗的臉上,竟奇跡般地泛起一絲血色。老人顫抖著抬起手,指向灶台方向,聲音雖然依舊微弱沙啞,卻帶著一種劫後重生的、近乎命令的急切,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老……老伴……快……快給我……弄碗削麵!”
    他頓了頓,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屬於一個正常人的渴望,甚至帶上了一絲孩子氣的執拗:
    “多放辣子!多放醋! 餓……餓了……真餓了……”
    “哎!哎!!”
    董家嬸子如夢初醒,看著老伴眼中那久違的、屬於活人的神采,聽著這再尋常不過卻恍如隔世的要求,巨大的喜悅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捂住嘴,眼淚再次洶湧而出,但這次是滾燙的、歡喜的淚!她連聲應著,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下炕,衝向那冰冷的灶台。
    那裏燃起的不是爐火,是董家死而複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