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求富與從心:夫子的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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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魯定公十三年的暮春,孔子在衛國的蒲邑市集上駐足。執鞭官吏正揮動漆成紅色的荊條,驅趕著滿載鹽車的黃牛穿過人群,車軸轉動發出 “吱呀” 的聲響,揚起的塵土落在孔子的麻布袍上,留下細密的灰痕。子貢用袖子撣去夫子肩頭的塵土,指著那官吏說:“夫子,彼執鞭者,月得五秉粟,不足為貴。” 孔子卻望著官吏腰間懸掛的銅刀 —— 那是市集守門人查驗貨物的工具,緩緩搖頭:“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論語?述而》記載的這句箴言,像一枚打磨光滑的青銅錢:正麵鑄著 “求富” 的坦然,背麵刻著 “從好” 的堅守。“富而可求” 不是拜金的貪婪,而是對正當財富的認可 —— 即使是被貴族輕視的執鞭之職,隻要能通過合法勞動獲利,亦不排斥;“如不可求” 不是消極的放棄,而是對不義之財的決絕拒絕,轉而堅守內心的精神追求。這種對財富的清醒認知,藏著儒家 “義利之辨” 的密碼:財富是滋養生活的甘泉,而非淹沒人性的洪水,正如《論語?裏仁》“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區別不在是否求利,而在是否以義為舟。從孔子的市集駐足到當代的職場抉擇,這種 “求富與從心” 的平衡始終是人生航向的羅盤。
    一、富而可求:財富的正當性邊界
    “富而可求” 的 “可求”,核心在 “可” 字 —— 指符合道義、能夠追求的正當途徑。《說文解字》“可,肯也”,意為 “值得、允許”,在儒家語境中,“可求” 的財富需通過 “義” 的三重檢驗:手段合法非欺詐掠奪)、符合禮製不僭越等級)、利於他人不獨善其身)。孔子不否認財富的價值,《禮記?禮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財富是滿足 “飲食” 等基本欲望的基礎,“可求” 正是對這種合理性的承認,正如《周易?係辭》“變通者,趨時也”,順應正當途徑求富,是對時勢的尊重。
    春秋時期的 “富” 與 “求”,有明確的倫理約束與計量標準。《周禮?天官?大宰》將 “利” 分為 “九利”,“一曰邦中之賦,二曰四郊之賦,三曰邦甸之賦”,皆為按土地等級征收的正當收入,其中 “什一稅”收獲的十分之一)是通行標準。據《管子?輕重甲》記載,當時成年男子 “月食四石”約今 80 斤),“執鞭之士” 月得 “五秉粟”一秉為十六斛,五秉即八十斛,約今 1600 斤),除去上繳官府的部分,實際所得可養活五口之家,這種 “勞而獲” 的財富被孔子認可。而 “聚斂者” 如季氏 “富於周公”《論語?先進》),通過 “田賦倍增”《左傳?哀公十一年》)掠奪財富,則被批評為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
    “執鞭之士” 的職業象征,暗含對職業平等的深刻認可。“執鞭” 在春秋時期有兩種具體形態:一是市場守門人 “執鞭以擊商賈”《周禮?地官?司市》),負責查驗貨物、征收市稅,《詩經?小雅?瞻彼洛矣》“鞸琫有珌,駟鐵孔阜” 描述的就是這類官吏的裝束;二是馬車護衛 “執鞭以驅馬”《禮記?曲禮》),為貴族出行駕車,《論語?鄉黨》“升車,必正立,執綏” 中的 “綏” 便是他們遞給主人的登車繩。這兩種職業皆屬 “庶人在官者”,地位低於士階層,《禮記?王製》“庶人在官者,祿足以代其耕也”,明確其收入僅夠替代耕作所得。孔子說 “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打破了 “君子不親小事” 的貴族偏見,承認任何職業隻要正當,都值得尊重,這種職業平等觀比《管子?小匡》“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 的分類更具突破性,直指 “職業無高低,唯在合義”。
    “可求” 的財富有明確的禁區與警示。《論語?子路》記載孔子反對 “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小利” 即通過短視手段獲取的不義之財,如《左傳?昭公十六年》鄭國子產揭露的 “韓起買玉環” 事件,商人與大夫勾結偷稅,便是典型的 “小利”。《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更明確 “不義而富,謂之盜”,將不義之富等同於盜竊。孔子在衛國時,衛靈公夫人南子 “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史記?孔子世家》),見南子可能帶來政治利益如獲得衛國重用),但因南子 “通於宋朝”《左傳?定公十四年》)的穢行,孔子雖禮節性見之卻 “子路不說”,事後發誓 “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可見 “不可求” 的底線不可突破 —— 財富誘惑再大,也不能違背基本倫理。
    二、如不可求:堅守的底氣與智慧
    “如不可求” 的 “不可求”,特指不符合道義的財富,即《論語?裏仁》“放於利而行,多怨” 的 “利”—— 通過欺詐如商人 “以次充好”)、掠奪如官吏 “橫征暴斂”)、諂媚如近臣 “邀寵固位”)等手段獲得的財富。孔子認為,對這類財富應堅決拒絕,正如《孟子?滕文公下》“富貴不能淫”,不義之富會腐蝕人格,比貧困更可怕。《論語?陽貨》記載的陽貨饋豚事件極具代表性:陽貨是魯國權臣,“陪臣執國命”《論語?季氏》),其財富來源不正,孔子 “時其亡也,而往拜之”,既不失禮又不結交,巧妙避開不義之財的誘惑。
    “從吾所好” 的 “好”,是超越物質的精神追求與價值實現。《說文解字》“好,美也”,在孔子語境中特指 “道” 的踐行 ——“士誌於道”《論語?裏仁》),“所好” 包括 “學而不厭” 的求知《論語?述而》)、“誨人不倦” 的教學《論語?述而》)、“克己複禮” 的修身《論語?顏淵》)。顏淵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正是 “從吾所好” 的典範,其 “樂” 源於對 “道” 的追求,而非物質滿足。這種 “好” 具有強大的感染力,《論語?先進》記載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師生二人因 “所好” 相同而產生深度共鳴。
    “不可求” 時的堅守,需強大的內心支撐與精神儲備。孔子周遊列國時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論語?衛靈公》),子路慍怒質疑:“君子亦有窮乎?” 孔子卻 “講誦弦歌不衰”,這種 “窮而不濫” 的底氣來自三重支撐:對 “道” 的信念“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對曆史的認知“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對自身的期許“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禮記?儒行》記載儒者 “劫之以眾,沮之以兵,見死不更其守”,正是這種堅守的寫照,孔子在 “斥乎齊,逐乎宋衛” 的困境中,始終保持 “君子固窮” 的尊嚴,證明精神力量能超越物質匱乏。
    “從吾所好” 不是消極避世,而是積極的價值創造與傳承。孔子 “退而修《詩》《書》,定《禮》《樂》”《史記?孔子世家》),將 “所好” 轉化為文化工程:整理《詩經》刪去重複篇目,保留 “思無邪” 的 305 篇;修訂《禮記》規範 “冠婚喪祭” 之禮,使其 “可達於王道”;編纂《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史記?太史公自序》),以史載道。這種 “所好” 雖無財富回報,卻產生了比財富更持久的影響 —— 正如《論語?學而》“德不孤,必有鄰”,子夏 “在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子貢 “存魯亂齊”,弟子們將 “所好” 發揚光大,形成超越物質的價值共同體。
    三、義利之辨:儒家財富觀的核心架構
    “富而可求” 與 “如不可求” 的背後,是 “義利之辨” 的永恒命題與動態平衡。孔子的態度既非墨家 “兼相愛,交相利”《墨子?兼愛》)的功利主義 —— 墨家 “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 將利作為核心驅動力;也非道家 “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老子?第十九章》)的虛無主義 —— 道家認為利是社會混亂的根源;而是 “見利思義”《論語?憲問》)的中庸之道 —— 承認利的合理性,更強調義的優先性,正如《周易?乾卦》“利者,義之和也”,正當利益是道義調和的自然結果。
    “義” 對 “利” 的約束與引導,體現在具體情境的細致考量中。《論語?子罕》記載子貢 “貨殖焉,億則屢中”,孔子不反對其經商,因子貢的 “利” 符合三重義:一是 “義以為上”《論語?陽貨》)—— 獲利同時 “存魯亂齊”,以商業手段實現政治目的;二是 “君子周急不繼富”《論語?雍也》)—— 資助孔子周遊列國,幫助貧困弟子;三是 “貧而無諂,富而無驕”《論語?學而》)—— 雖 “家累千金” 卻保持謙遜。而對冉有 “為季氏聚斂”,孔子則怒斥 “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論語?先進》),因冉有的 “利” 違背三重義:過度征稅違背 “斂從其薄”《左傳?哀公十一年》)的古製;助紂為虐違背 “季氏旅於泰山” 的僭越批判;損害民生違背 “節用而愛人”《論語?學而》)的主張。可見儒家反對的不是利本身,而是 “見利忘義” 的失衡。
    “義利之辨” 的現代轉化與跨文明呼應,展現其普遍價值。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強調市場機製的同時,在《道德情操論》中指出 “如果一個社會的經濟發展成果不能真正分流到大眾手中,那麽它在道義上將是不得人心的,而且是有風險的”,這種對 “道德約束市場” 的認知與孔子 “見利思義” 相通。當代企業家 “取之有道,用之有節” 的實踐更顯其生命力:曹德旺創辦福耀玻璃 “為中國人做一片屬於自己的玻璃”可求),同時 “累計捐款超 160 億元” 用於教育與扶貧從義),提出 “企業家若沒有責任感,充其量是富豪”;比爾?蓋茨 “通過微軟創新獲利”可求),又 “捐出全部財產致力於全球健康”從義),證明財富與責任可並行不悖,這種實踐正是對 “義利之辨” 的現代詮釋。
    四、孔子的財富實踐:言行一致的生活哲學
    孔子對 “可求之富” 的接納與享用,體現在生活細節的自然流露中,既不刻意苦行也不奢靡浪費。《論語?鄉黨》記載他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稻米舂得不夠精就不食,魚肉切得不夠細就不食,這種對飲食品質的追求需一定財富支撐;“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 祭祀用的肉超過三天就不食用,注重健康與禮儀的平衡。他任魯國大司寇時 “奉粟六萬”《史記?孔子世家》)—— 據清代學者崔述考證,六萬粟約合今
    斤,相當於當時大夫的標準俸祿,孔子坦然接受,因這是 “行道” 的物質基礎,正如《論語?為政》“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推行德政需要穩定的物質保障。
    孔子對 “不可求之富” 的拒絕與警惕,彰顯原則底線與人格獨立。《論語?陽貨》記載陽貨 “饋孔子豚”—— 陽貨是把持魯國政權的亂臣,其饋贈帶有政治拉攏意圖,孔子 “時其亡也,而往拜之”—— 趁陽貨外出時回訪,既不失禮又保持距離;《史記?孔子世家》記載齊景公 “欲以尼谿田封孔子”—— 給予封地意味著依附齊國,因晏嬰反對 “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 而作罷,孔子 “遂行,反乎魯”,不貪戀封地之富。這種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的堅守,使其在貧富貴賤中保持人格完整,正如《論語?子罕》“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不被財富綁架意誌。
    孔子 “從吾所好” 的實踐,超越物質局限,展現精神富足的強大力量。周遊列國時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卻仍 “講誦弦歌不衰”《史記?孔子世家》),用禮樂精神凝聚弟子;在衛國匡地被圍困 “拘焉五日”,仍向弟子闡釋 “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以文化自信化解危機。晚年返魯後 “刪《詩》《書》,定《禮》《樂》,序《周易》,作《春秋》”《史記?孔子世家》),將 “所好” 轉化為係統的文化工程:《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史記?太史公自序》),以史明義;《周易》“韋編三絕”,探索宇宙人生之道。這種 “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的狀態,證明精神追求能帶來超越財富的滿足感,正如《周易?係辭》“樂天知命,故不憂”。
    四、曆史回響:義利之辨的傳承譜係與時代演繹
    孟子對 “義利” 的發展,提出 “先義後利” 的係統主張,強化義的優先性。《孟子?梁惠王上》“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看似否定利,實則反對 “上下交征利” 的惡性循環 ——“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認為先利後義會導致道德崩壞。他認可 “可求之富” 的合理性:“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孟子?梁惠王上》),主張通過農業生產實現財富增長;同時強調 “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孟子?萬章上》),將孔子的義利觀係統化、絕對化,形成 “舍生取義”《孟子?告子上》)的價值排序。
    荀子以 “禮義” 規範財富分配,構建 “義利兩有” 的現實路徑。《荀子?榮辱》“榮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體:先義而後利者榮,先利而後義者辱”,明確義利先後的榮辱標準;《荀子?富國》“足國之道,節用而裕民,而善臧其餘”,主張通過 “強本而節用”發展農業、節約開支)實現國家與民眾的財富增長。他在《正名》中區分 “正利” 與 “邪利”:“正義而為謂之行,匿行而利謂之汙”,符合禮義的行為即使獲利也是正當,隱匿行為追求利益則是汙濁。荀子本人 “三為祭酒”《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在稷下學宮享受 “列大夫” 待遇,坦然接受正當俸祿,同時 “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將財富用於學術研究,實踐了 “義利兩有” 的主張。
    漢代董仲舒的 “正其誼不謀其利”,將義利對立推向極致,強化義的神聖性。《漢書?董仲舒傳》記載他對策時提出 “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主張追求道義而非利益,闡明大道而非功利,這種思想服務於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的政治需求 —— 通過強化義的優先性,維護大一統秩序。董仲舒任江都相時 “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史記?儒林列傳》),拒絕以方術邀寵獲利,實踐了 “從吾所好”;他 “居家著書,有客來謁,輒稱病不見”《漢書?董仲舒傳》),不通過社交獲取財富,保持學術獨立,其義利觀雖有矯枉過正,卻鞏固了 “義為利本” 的儒家傳統。
    宋代朱熹的 “義利之辨”,融合理學思想,構建 “天理” 框架下的財富觀。他在《論語集注》中注解 “富而可求” 時說:“富若可求,則雖賤役亦為之;若不可求,則亦無所愧悔,而樂吾所好也。” 強調 “可求” 的核心在 “理”—— 符合天理的富可求,違背天理的富不可求,“天理” 即 “仁義禮智信” 的道德法則。朱熹本人 “布衣蔬食,與諸生講學”《宋史?朱熹傳》),任煥章閣待製時 “俸給皆以養親及周族黨”《朱文公文集》),將俸祿用於贍養親人、周濟族人;創辦白鹿洞書院時 “請賜九經,複訪得書院故址,奏複之”《宋史?朱熹傳》),將 “所好” 的教育事業置於財富之上,其 “存天理,滅人欲” 的主張在財富觀上表現為 “寡欲” 而非 “無欲”—— 合理的物質需求是天理,過度的財富追求是人欲。
    明代王陽明以 “心學” 詮釋義利,回歸 “良知” 本體的直覺判斷。他認為 “心即理”,“義利之分,隻在一念之間”《傳習錄》),“可求之富” 是 “良知” 認可的利 ——“如好好色,如惡惡臭” 的自然判斷;“不可求” 是良知排斥的利 —— 違背本心的貪婪。王陽明平定寧王之亂後,正德皇帝 “賜璽書金幣”,他 “固辭,乞歸省”《明史?王守仁傳》),拒絕過度封賞;在贛州推行 “十家牌法” 時 “身率以儉,與士民共甘苦”《王陽明年譜》),不利用職權謀取私利。他在龍場驛 “鑿石槨以居”,卻 “悟格物致知之旨”,證明 “從吾所好” 能在極端貧困中實現精神富足,其義利觀強調 “知行合一”—— 知道義利之分,更要在行動中踐行。
    五、曆史人物的財富抉擇:義利平衡的生動實踐
    範蠡的 “三聚三散”,完美演繹 “富而可求,從吾所好” 的財富智慧與人生境界。他助勾踐滅吳後 “乘扁舟浮於江湖”《史記?貨殖列傳》),拒絕越國 “分國而王之” 的封賞,因 “大名之下,難以久居”《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深知功高震主的危險,選擇 “可求” 的商業致富;在齊國 “耕於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產”,積累 “數十萬” 資產,被齊王任為相,卻 “歸相印,盡散其財,以分與知友鄉黨”《史記?貨殖列傳》)—— 第一次散財,回歸布衣;至陶地 “以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無之路通,為生可以致富矣”,改名陶朱公 “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 “分散與貧交疏昆弟”《史記?貨殖列傳》)—— 第二、三次散財,最終 “至陶,為朱公,壽終,故世傳曰陶朱公”。範蠡的 “求富” 不貪 ——“候時轉物,逐什一之利”《史記?貨殖列傳》),隻取合理利潤;“從好” 不迂 —— 將財富用於 “救濟貧弱”,實現 “富行其德”《史記?貨殖列傳》),是孔子財富觀的完美實踐。
    白居易的 “中隱” 生活,在仕宦與隱逸間找到平衡,拓展 “從吾所好” 的內涵與形式。任江州司馬時 “俸錢四五萬,月可奉晨昏”《江州司馬廳記》),坦然接受俸祿 —— 這是 “可求” 的正當收入;同時 “吏隱” 於官,在《中隱》詩中提出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 不追求高位厚祿,選擇清閑官職,以便 “退衙之後,焚香操琴,讀書賦詩”。他在《琵琶行》中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的悲憫,在《賣炭翁》中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的同情,將 “所好” 的詩歌創作與民生關懷結合。白居易晚年 “罷刑部侍郎,以刑部尚書致仕”《舊唐書?白居易傳》),“賣馬市宅,儉以自奉”,將積蓄用於 “治佛光寺,鑿龍門八節灘”《新唐書?白居易傳》),既不貪戀財富,也不消極避世,這種 “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 的狀態,展現了 “求富與從心” 的世俗智慧。
    範仲淹的 “先憂後樂”,將財富追求升華為社會責任,賦予 “可求” 與 “從好” 更廣闊的格局。他 “少有大誌,每以天下為己任”《宋史?範仲淹傳》),任參知政事時推行 “慶曆新政”——“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試圖通過改革實現 “行道” 的理想;獲俸祿後 “置義田千畝,以贍族人”《範文正公義田記》),規定 “族中子弟有嫁娶者,給錢二十千;喪葬者,給錢三十千”,將 “可求之富” 轉化為 “所好” 的公益實踐。範仲淹在《嶽陽樓記》中提出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種胸懷使財富成為踐行道義的工具:他 “在杭興水利,疏西湖,溉田千頃”《宋史?範仲淹傳》),用俸祿資助公共工程;“帥邠州,作大順城,以拒西夏”《宋史?範仲淹傳》),將財富用於國防建設。他晚年 “居鄧州,子弟以公有退誌,乘間請治第洛陽”,範仲淹答 “人苟有道義之樂,形骸可外,況居室乎?”《宋史?範仲淹傳》),證明精神追求能超越物質欲望,其財富觀已超越個人得失,達到 “博施於民而能濟眾”《論語?雍也》)的儒家理想。
    張謇的 “實業救國”,在近代轉型中融合求富與從心,賦予傳統義利觀新的時代內涵。清末他 “以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卻在甲午戰敗後 “棄官從商”,因 “願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願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張謇全集》)—— 將 “可求” 的財富追求與 “從好” 的救國理想結合。1895 年創辦大生紗廠,章程規定 “廠中盈餘,除提存保險公積金外,分十三股:以六股為股東紅利,三股為辦事者花紅,四股為地方公益”《大生紗廠章程》),明確財富分配兼顧股東、員工與社會;他提出 “父教育,母實業” 的主張,用紗廠利潤創辦通州師範學校、南通博物苑,“所辦實業、教育、慈善等事,經費皆取諸大生”《張謇傳》)。張謇說 “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張謇日記》),這種 “所好” 已超越個人,與孔子 “博施於民而能濟眾” 相通,證明傳統義利觀能適應近代社會變革。
    六、“執鞭之士” 的現代詮釋:職業尊嚴與價值重構
    “執鞭之士” 在當代的多元象征,是 “正當職業皆可敬” 的平等理念。無論是快遞員、環衛工人還是流水線工人,隻要通過勞動獲利,都值得尊重。“快遞小哥” 汪勇在 2020 年疫情期間,從 “一個人接送醫護” 到 “組織 30 人誌願者車隊”,再到 “建立餐食供應鏈,每天供餐 1.5 萬份”《武漢快遞小哥汪勇:守護抗疫醫護的凡人英雄》),既通過服務獲得合理收入可求),又踐行社會責任從好),被評為 “感動中國 2020 年度人物”。環衛工人李萌 “放棄白領工作,選擇環衛事業”,負責北京東城區南鑼鼓巷的清掃,“每天步行 3 萬步,清運垃圾 16 桶”《全國勞動模範李萌:用掃帚書寫青春》),獲 “全國勞動模範” 稱號,她的話 “工作沒有高低貴賤,把簡單的事做好就是不簡單”,正是對 “執鞭之士” 精神的現代詮釋。
    職業平等的製度保障與社會認同,持續打破 “執鞭” 的貴賤偏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三條規定 “勞動者享有平等就業和選擇職業的權利、取得勞動報酬的權利”,為職業平等提供法律基礎;2019 年國務院印發《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提出 “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培養 “高素質技術技能人才”,提升 “執鞭” 類職業的社會地位。北大畢業生陳生 “放棄公務員崗位,賣豬肉創立壹號土豬品牌”,建立 “屠夫學校” 培養專業人才,年銷售額超 10 億元《北大屠夫陳生:把豬肉賣出北大水平》);名校博士黃文秀 “放棄大城市工作,返鄉擔任駐村第一書記”,“帶領村民種植砂糖橘,修建蓄水池,脫貧 195 戶 883 人”《黃文秀:青春之花綻放在扶貧路上》),他們選擇的 “執鞭” 式職業,因 “可求” 且 “從好” 而獲得社會認可,正如孔子所言 “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
    “執鞭” 的精神內核與現代轉化,是 “敬業樂群” 的職業態度與 “工匠精神” 的追求。日本 “壽司之神” 小野二郎 “一生懸命做壽司”,90 歲仍堅持在銀座的小店工作,“對食材的挑選近乎苛刻 —— 章魚要按摩 50 分鍾,米飯溫度要與人體一致”《壽司之神》紀錄片),將簡單職業做到極致可求);同時 “對客人的尊重無微不至 —— 記得每位客人的座位偏好、是否左撇子”《壽司之神》),這種 “工匠精神” 與孔子 “執事敬”《論語?子路》)的態度一致 —— 職業無貴賤,敬業即崇高。中國 “火箭焊接大師” 高鳳林 “為火箭發動機焊接,38 年焊出 130 多枚火箭”,“焊縫寬度誤差不超過 0.1 毫米,相當於頭發絲的 1\5”《大國工匠高鳳林:焊接火箭的 “金手”》),他的 “執鞭” 是焊接技術,卻因敬業與創新,為國家航天事業做出貢獻,證明 “執鞭” 職業能創造非凡價值。
    七、當代致富與堅守:義利平衡的多元實踐
    企業家的 “合法經營,回饋社會”,在商業成功中踐行 “可求” 與 “從好” 的平衡。曹德旺創辦福耀玻璃 “為中國人做一片屬於自己的玻璃”,打破國外壟斷,“全球市場份額達 31”《曹德旺:心若菩提》),既獲商業成功可求);同時 “累計捐款超 160 億元,用於教育、扶貧、救災”,2021 年 “成立河仁慈善基金會,捐出福耀玻璃 10 股份”《曹德旺慈善之路》),踐行社會責任從好),他提出 “企業家若沒有責任感,充其量是富豪”,明確財富與責任的關係。任正非 “華為不上市,聚焦技術研發”,“2022 年研發投入 1615 億元,占營收 22.4”《華為年報》),既獲商業成功可求),又堅守 “科技自立”從好),“華為鴻蒙係統打破安卓壟斷”,實現 “把數字世界帶入每個人、每個家庭、每個組織” 的願景,這些實踐證明財富與責任可並行不悖。
    普通人的 “勤勞務實,堅守初心”,在平凡崗位上體現義利平衡的真實溫度。外賣騎手雷海為 “送餐之餘讀詩,隨身攜帶《唐詩宋詞選》,等餐時讀,休息時背”,2018 年獲《中國詩詞大會》第三季冠軍《外賣騎手雷海為:在詩詞中尋找力量》),他的 “求富” 是勤勞送餐可求),“從好” 是詩詞熱愛從心),這種平衡讓平凡生活充滿詩意。教師張桂梅 “創辦華坪女高,免費招收貧困女孩”,“工資、獎金、捐款全部用於辦學,身患 23 種疾病仍堅持上課”《張桂梅:大山裏的 “燃燈者”》),她的 “可求” 是合理工資,“從好” 是 “讓女孩走出大山” 的教育理想,證明平凡崗位上的義利平衡更顯真實動人。
    科技工作者的 “技術致富,為國爭光”,拓展 “可求” 邊界,實現更高層次的 “從好”。“雜交水稻之父” 袁隆平 “研究雜交水稻,解決中國人吃飯問題”,“一生紮根稻田,90 歲仍在海南育種”《袁隆平傳》),既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共和國勳章” 等榮譽與獎勵可求),又實現 “讓中國人吃飽飯”“禾下乘涼夢”從好)的理想。“芯片專家” 胡偉武 “帶領團隊研發龍芯芯片,打破國外壟斷”,“2022 年龍芯處理器出貨量超 1500 萬顆,用於政務、能源等領域”《龍芯:自主創新的芯片之路》),他拒絕國外高薪誘惑,“從吾所好” 的科技自立,使個人價值與國家利益相結合,這種 “所好” 關乎國家命脈,超越個人財富。
    八、義利之辨的現代價值:對抗拜金與虛無的精神武器
    “富而可求” 對抗 “拜金主義” 的極端與異化。拜金主義將財富視為唯一價值標準,如 “寧願坐在寶馬裏哭,不願坐在自行車上笑” 的扭曲觀念,將物質淩駕於情感之上;而 “可求” 強調 “取之有道”“用之有節”,如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的古訓,提醒財富是手段而非目的。心理學家馬斯洛的 “需求層次理論” 將 “生理需求”財富滿足)作為基礎,更高層次是 “自我實現”,與孔子 “富而可求” 後追求 “從吾所好” 相通 —— 財富是實現自我的工具,而非終極目標。當代 “極簡主義” 生活方式的流行,“斷舍離” 非必要消費,專注 “真正需要”,也是對拜金主義的反思,與 “可求” 的適度原則一致。
    “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對抗 “虛無主義” 的消極與頹廢。虛無主義認為 “一切皆無意義”,放棄對價值的追求,如 “躺平” 文化中的極端者 ——“不工作、不消費、不社交”,否定奮鬥的意義;而 “從吾所好” 主張在財富之外尋找意義,如 “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的理想主義,“采菊東籬下” 的審美追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的倫理關懷,這些 “所好” 能支撐人在貧困中保持尊嚴,正如《論語?衛靈公》“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在貧困中堅守操守,小人則會放縱墮落。當代 “誌願服務” 的興起,“90 後”“00 後” 參與支教、環保、救災等公益活動,在 “無利可圖” 中獲得價值感,正是 “從吾所好” 的現代實踐。
    “義利平衡” 的現代意義,在於構建健康的個體財富觀與社會價值體係。社會層麵需完善 “合法致富” 的製度環境保障可求)—— 加強產權保護,打擊非法獲利;倡導 “社會責任” 的文化氛圍鼓勵從好)—— 通過稅收優惠、榮譽表彰激勵公益行為。個人層麵需明確 “什麽值得追求”—— 財富是 “必要條件” 而非 “充分條件”,真正的幸福在於 “求富” 的正當性與 “從好” 的充實感,正如心理學家米哈裏?契克森米哈伊提出的 “心流” 理論,最幸福的時刻是全情投入 “所好” 的活動,而非獲得財富的瞬間。孔子在市集上的駐足,既不鄙夷執鞭者的卑微,也不羨慕不義者的富貴,隻在義利之間守住本心,這種智慧對當代人仍有深刻啟示。
    九、求富與從心的終極意義:人生的自主與自由
    “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 的終極意義,是承認物質基礎的合理性,打破 “重義輕利” 的道德虛偽 —— 儒家從不主張 “安貧樂道” 的刻意苦行,而是 “貧而樂,富而好禮”《論語?學而》)的自然狀態,貧困時不怨天尤人,富貴時不失謙遜禮儀。“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則是肯定精神追求的超越性,拒絕 “唯利是圖” 的價值低俗 —— 人之所以區別於動物,正在於有超越物質的精神需求,正如《禮記?曲禮》“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
    從孔子的市集抉擇到當代的人生選擇,“求富與從心” 的智慧始終未變。它告訴我們:財富如舟,道義如舵,無舟難行遠,無舵易迷航;“執鞭之士” 的價值不在職業高低,而在是否 “可求”—— 是否通過正當途徑獲利;“從吾所好” 的意義不在貧窮富貴,而在是否 “甘心”—— 是否堅守內心的精神追求。正如範仲淹所言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種超越物質的精神自由,才是 “求富與從心” 的終極指向。
    在這個財富誘惑日益增多的時代,孔子的話語如清泉洗心:“富而可求” 是對生活的誠實 —— 承認物質需求的合理性;“從吾所好” 是對靈魂的忠誠 —— 堅守精神追求的崇高性。當我們在求職時兼顧收入與興趣,在致富後不忘責任與初心,在貧困中保持尊嚴與追求,便是在實踐這種古老的智慧 —— 讓財富成為支撐理想的基石,而非壓垮精神的重負,正如孔子當年望著執鞭者的背影,眼中沒有鄙夷,隻有對 “各得其所” 的坦然與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