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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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予煥一走,京城立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隻不過這變化是對於官員們而言。
    原因無他,有人狀告楊士奇之子楊稷侵占民田、搶占婦女,甚至身上還背著數條人命官司。
    此案一出,官員們都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多說什麽。
    這案子是早在正統元年便已經發生的事情,可直到如今才被揭發,人們豈能不明白原因。
    最表麵的自然是楊士奇的首輔身份,自永樂二十二年到如今,楊士奇已經當了十八年的首輔,先不說受害的百姓們會心生膽怯,便是那些坐在官衙內的官員們,在得知楊稷的父親是誰,也早就沒有了處理這樣的事情的心思。
    但往深了想,普通百姓膽敢狀告首輔的兒子,說明背後必然是有人撐腰,保不準是朝中有人想要和楊士奇作對,所以才故意拱火。但說到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楊稷若是真的什麽都沒做,別人就是想拿他的錯處,也沒有地方去拿。
    即便是朝中的官員,最多也就想到了這一層,但也有人想的更多。
    要是皇帝有心,這件事根本就不會鬧成現在這樣,而楊士奇父子兩人陷入這樣的尷尬局麵,無非是皇帝默許罷了。
    但這件事到了薛瑄這裏就沒那麽簡單了,自武舉之後,他任大理寺卿一職,自然要經手案件的審理。
    而楊士奇和楊溥對他都照顧頗多,薛瑄自然不能一點都不考量這二位的想法。
    若是順德長公主還在京城中,倒是能去那裏探探口風,隻是如今長公主南下前往雲南,薛瑄一時間確實想不出該找誰參詳更加合適。
    他心裏正是苦悶的時候,家中的妻子帶著孫兒回來,手中還拎著個食盒。
    “你們今日去哪裏了?”
    “老爺這兩日為朝堂上的事情發愁,我們不好打擾,就出去找個熱鬧,正巧曾尚書的夫人也在,我們便一起在太平茶坊聽戲。”夫人笑嗬嗬地說道:“這些時候太平茶坊新上了菊花茶,不去郊外秋遊也能一賞秋日風光,我們去那裏喝茶聽戲,再去什麽布莊瞧瞧緞子,也不耽誤老爺們的事情。”
    聽妻子提起曾鶴齡的夫人,薛瑄這才哎了一聲,起身道:“我倒是把他忘了。”說罷便讓家中的仆人幫著更衣。
    他們兩個雖然都是永樂十九年的進士,但曾鶴齡名列前茅,雖然算不上受重用,但也是順風順水,幾乎沒有離開過京城,是以曾經外放做官的薛瑄和他並不相熟。
    但到底同朝為官,又是同年進士出身,要說生疏,那也不至於。
    仔細一想,如今事情鬧得這麽大,楊士奇必然是無法在內閣繼續待下去了,到時候內閣再召人入閣,先前為了武舉出力的曾鶴齡很有可能會入閣……
    薛瑄原本正在更衣的手一慢,又覺得哪裏不對,返身走回夫人身邊,開口問道:“我怎麽不知道你和曾尚書的夫人相識?”
    宋夫人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夫人間的事情,你們這些老爺自然是不知道的。永清長公主的畫在東城的太平茶坊擺著,還有大長公主們的東西,去太平茶坊交遊的夫人可不在少數,況且如今婦人們都時常到街上走動,我們也早就不像過去那樣互相下帖子了。”
    自己下帖子還要考慮人情往來、是否熟悉,直接借著太平茶坊反而更加方便。
    薛瑄想到如今京城風氣早已經比之前開放許多,明白妻子所說沒錯,道:“那曾尚書的夫人可有和你說過什麽?”
    “沒說什麽,就是說長公主一走,這京城中的風呀,立刻就吹個不停,比冬日裏的風還要厲害。”宋夫人將孫兒交給保母照顧,接過丫鬟送來的茶抿了一口,道:“陛下雖然年輕,但心裏和明鏡一樣的,這事情能鬧大,不就是說明陛下的意思嗎?就是咱們家中處置仆從,也是隔山打牛,那話怎麽說的……殺多大的雞,那都是為了嚇暗地裏藏著的猴。”
    薛瑄如何不明白這一點,隻是思及自己這一路確實受了楊士奇、楊溥的恩情,且這兩人對朝廷的功大於過,就事論事自然是處置不到楊士奇的,但要說楊士奇與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那也完全不可能。
    薛瑄在大理寺也稱得上“剛正不阿”,但遇上這件事也難免有些猶豫。
    宋夫人看向丈夫,叮囑道:“尚書夫人可是和我說了,你從外麵回來,那是受了陛下和皇家的恩典,如今你經理這件事情,未嚐不是陛下的意思……”
    話已經說到這裏了,薛瑄哪還有不明白的意思,隻能歎了一口氣。
    夫妻三十載,宋夫人哪裏不明白丈夫的心思,見他這樣,宋夫人道:“歎什麽氣。你是大理寺卿,秉公辦案本就是你的分內職責,即便其他人有所置喙,你自己問心無愧就好。”
    薛瑄有些意外,道:“這……”
    夫人平日裏都勸他不要太過耿直,免得惹了上麵的皇帝和司禮監太監,又或是得罪了同僚,反倒是他一意孤行。薛瑄卻沒想到今日是夫人勸他秉公執法,他自己反而猶猶豫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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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茶坊大廳掛著一幅墨竹圖,上麵題著一句詩。”宋夫人輕誦道:“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這是正兒八經做人的道理,都是讀過書的人,我們難道還能不懂?殿下舉薦你回京,為的就是這個,難道你要讓殿下、讓你自己失望嗎?”
    薛瑄聞言不免一怔,沉默良久,他才道:“我辦案為的是能夠給眾人一個交代,首輔之子違法亂紀亦當秉公處理。”
    即便不是因為皇帝沒有放到台麵上的意思,身為大理寺卿,薛瑄也理應給百姓一個交代,而不是似是而非的糊弄。
    宋夫人明白他的為難,隻是微微頷首。
    薛瑄下定了決心,辦理案件的速度極快,之後又有許多言官上書指控楊稷的不法行徑,證據格外充足,很快便將題本送到了朱祁鎮的桌案上。
    楊稷殺害數十條人命、侵占民田、奸淫婦女、豢養無賴、掘他人祖先墳墓,累計數罪,早已觸犯國法,按律當斬。
    楊士奇早在聽到都察院的官員們群起而攻之時便已經明白兒子是在劫難逃,因此小病了一場,人還沒有好全,正在家中修養身體,內閣的一切事務都暫時由次輔楊溥負責。
    唯一值得他慶幸的或許是因為他顧命大臣的身份,這些事情並沒有直接牽涉到楊士奇,朱祁鎮還讓宮中的太監代替自己探望楊士奇,十分寬容地表示這件事與楊士奇這個多年來兢兢業業的老臣無關,順便還把楊稷的罪行總述交給了楊士奇,讓他這個如今的內閣首輔“自行處理”。
    不說楊士奇大病了一場,就是鐵打的人,看到這樣的事情也頂不住了。
    楊士奇心中哪裏不明白,在皇帝的眼中,他這個內閣首輔早就該回家養老,硬留在內閣中,又不願意完全按照皇帝的意思辦事,本就難有個好下場,更不用說楊稷觸犯國法的事情證據確鑿。
    所以如今他這個首輔必須親自做出判決,按律處死自己的兒子。
    若是當初在太平茶坊的時候聽從長公主的意思“及時收手”,或許未必會有這樣的結局……
    隻是當時楊士奇確實有要和王振爭一口氣的心思,將告誡拋諸腦後,隻是王振的背後是皇帝,即便是內閣首輔,又如何能和皇帝對抗?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朝廷仿佛是看在楊士奇這個首輔的麵子上,一直沒有執行楊稷的死刑,即便最終的審理結果已經得出,但秋日裏依然沒有楊稷被處刑的消息。
    十月,首輔楊士奇主動上書,請求告老還鄉,在老家養病,皇帝先是按照常理拒絕了一次,在楊士奇第二次上書後才正式同意楊士奇告老。隨後皇帝特意下旨準許楊士奇在京中宅邸修養身體,無需返鄉,還特意派遣了太醫院的太醫為楊士奇坐診看病,儼然是對這位曾經接受自己的父親囑托打理朝政、教導皇帝的老臣的敬愛。
    而楊士奇則是強自撐著身體,努力活著。這對君臣似乎是在暗中較勁,都在憋著一口氣,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正統八年二月初十,楊士奇終於支撐不住,病逝於京城的家中,皇帝下旨贈少師,諡文貞,以示自己對這位曾經的先生的尊重。
    當初受宣德遺旨的五位顧命大臣,如今隻剩下了三人,隻是看著楊士奇的下場,即便知道楊家並非無辜,三人也不得不膽寒。
    胡濙這位一向不怎麽插手要事的自不必說,張輔也低調行事,至於如今成為首輔的楊溥,則是盡量縮減自己的存在感。
    如今的皇帝已經沒有任何顧忌,又有楊士奇這個前車之鑒,人人自危,朝野上下各個噤若寒蟬。
    而原本雷厲風行的朝廷,此時卻忽然沒有了動靜,皇帝仿佛已經徹底忘記了收押在詔獄的楊稷,隻是專心挑選著接下來應該進入內閣的朝臣。
    這件事仿佛也注定要就這樣寂靜無聲地結束,但沉默之中很快有了另一個聲音。
    二月十六日,被放出詔獄有些時日的李初在街上四處散發著紙片,撿到的百姓隻能看懂幾個字,諸如“殺”、“人”、“天”之類的,能看懂字的人看過之後都是臉色一變。
    兵馬司的人剛剛趕到,想要出手阻攔,李初已經撞牆自殺,隻留下散落一地的紙片。
    這數以百計乃至千計的紙片都出自同一人的手,字跡歪歪扭扭又如出一轍,可見都是李初自己親手所寫。
    盡管兵馬司和錦衣衛的人都及時將這些紙片收回,但看過其中內容的人不在少數,一旦開始流傳,便難以遏製。
    一時間京中到處都在流傳紙片上的話,眾人紛紛等待著皇帝和朝廷的反應。
    “這個李初,簡直是不識好歹!”
    王振一巴掌將那紙條拍在桌上,胸口迅速起伏,已經是滿麵通紅。
    見王振惱羞成怒,旁邊的小內官勸慰道:“老爺何必為了一個賤民生氣?老爺好心放他一條生路,是他要自尋死路,怨不得別人……”
    王振冷笑一聲,沒好氣地說道:“我罵的是這個嗎?楊士奇這個下場難道還不夠?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生事,不是不識好歹是什麽?他自己死了也就罷了,還給皇爺惹麻煩……”他哼哧哼哧出了幾口氣,指著那紙片道:“你自己讀讀,上麵寫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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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官看了一眼上麵的字,嚇了一跳,隻是囁嚅道:“楊……楊稷不殺,何以……何以服眾……庶民苦痛,何人……來除……”
    王振怒極反笑,道:“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啊!服眾,服哪個眾?天子治下,庶民的苦痛從何而來?還何人來除,除除除,除狗腿!這哪裏是以下犯上,這是找死!”
    但凡李初不是受害之人,又是王振讓馬順從詔獄裏麵提出來的,即便是屍體也應該剁了喂狗。
    小內官訥訥道:“這個李初家中已經無人,要不是這樣,他大概也沒這個膽量……”
    李初家中隻有他一人,錦衣衛倒是也查過賣筆墨紙張的地方,每日出入那麽多人,鋪子怎麽知道誰是李初,買筆墨紙硯是去做什麽?
    這件事最後也隻能無疾而終。
    王振狠狠剜了他一眼,終是忍不住抬手打了他一個巴掌,見內官哭著磕頭求饒,王振這才怒斥道:“他全家死了又如何,當日是楊士奇的頭七,卻鬧出這樣的事情來,如今皇爺是被架在火上,這楊稷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楊士奇一事誰人看不出來……”
    皇帝是溫和地笑著拿刀把楊士奇逼死的,刀看起來不是皇帝的,可揮刀的人卻是皇帝,而這件事是由王振一手監辦,若是壞了皇帝的名聲,他該怎麽向朱祁鎮交代?
    楊士奇已經不在了,拿這個無用的楊稷又有什麽意思?換言之,能用楊士奇的官位和性命來為李初的家人報仇,這難道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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