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與我說？”老侯爺坐在桌案旁，淡淡開口，蒼老的麵上看不出情緒。
    “是！”荀翊恭順欠身，隻坐了半個椅麵。“父親留下的東西要處理，但有些事情需先捋順，才能最終決斷。”
    “嗯！”老侯爺微微發出一聲鼻音，表情沒有變化。
    “父親的身世決定了這筆錢財注定別有用途，所以楊奡不會輕易放過。”荀翊抬眸看向老侯爺，丹鳳眼裏有深深的擔憂。
    老侯爺眼瞼驟然收緊，荀翊、趙荑都看得分明。
    “祖父胸中必有對大局的考量，孫兒自當遵從，但父親之事一旦流出風聲，無論是與前朝皇家的牽絆，還是與二殿下的聯係，亦或是與都水監上下的串通，荀氏一族恐怕都難逃滅族大禍！”荀翊語氣沉重，字字錚錚。
    老侯爺頜角線條繃起，深垂的眼眸遮住所有情緒的外泄。
    “荀氏一族，百餘口性命，若因父親受無故牽連，孫兒寢食難安！”荀翊站起身來，朝老侯爺深深鞠禮。“孫兒雖無祖父大才，但自認可為祖父臂膀，希望可救族人於水火，請祖父憐族人無辜，也請祖父護族人安泰！”
    趙荑在荀翊起身時，也已立在他身後半臂處，與他一同恭敬施禮。
    “你二人不必如此，坐吧！”老侯爺沙啞的聲音透著無比滄桑老邁。
    “謝祖父！”荀翊、趙荑重新入座。
    “本想待我往生之日再交代你們，如今看來——”老侯爺慘然一笑，繼續說道：“我荀觀一生，自認對得起天地，其實不過爾爾。家事件件一塌糊塗，後輩多數不成體統，族人未能護得周全，如今又因自己年少行事，給你們留下孽根禍端。我知你夫妻所思所想，也罷，今日就說把陳年舊事說與你們聽，總好過你們不知該如何行事！”
    老侯爺抬眼望向半敞窗欞外深邃廣袤的沉沉夜空，語聲緩緩，塵封近半個世紀的往事撲卷開來。
    老侯爺未及弱冠，就跟在時任大司馬的先帝身旁做近身侍衛。先帝常常出入宮廷，因此老侯爺對前朝皇子、公主都了解一二。在諸多皇家兒女中，慶平公主最得前朝皇帝寵愛，行事恣意，小小年紀常常溜出宮闈，甚至女扮男裝，跟隨前朝太子四處遊曆。公主心氣極高，一般人入不得她的眼，所以，前朝皇帝為駙馬人選傷透腦筋，一直遲遲沒有定下。
    先帝當時已為篡奪皇位籌謀多年，隻前朝皇帝手中有一隊龍虎衛，武力強悍，先帝頗為忌憚，遲遲未敢妄動。龍虎衛隻受皇帝與太子轄製，這讓先帝頭疼不已。後來，先帝在宮中布下多年的暗線終於探出一條有用消息。慶平公主因極得父皇及皇兄寵信，是第三個可以接觸到調遣龍虎衛符印的人。
    先帝思謀再三，終於尋得機會，與慶平公主來了一場蓄謀已久的“不期而遇”。先帝剛剛而立之年，兼具歲月雕琢的從容優雅，無意流露的智慧深邃，久經風月的知情識趣，加之久居人上的運籌篤定。麵對先帝這樣的男子，慶平公主不過及笄之年，如何抵擋得住他的著意撩撥。於是，公主很快墜入情網，甚至珠胎暗結。
    先帝見時機成熟，於是設計將全無防備的皇帝與太子圍困在棲山狩獵場。公主得了衝出重圍求救的侍衛傳信，從皇帝禦書房暗格裏取出符印，欲調龍虎衛救駕。先帝適時現身，自告奮勇前往。慶平公主見先帝危難時挺身而出，愈發感動信任，將符印交於先帝。而先帝用符印調出龍虎衛，在給兵士的壯行酒中加了蒙汗藥，又將他們引至設好的包圍圈。可憐龍虎衛個個龍精虎猛的彪悍兵士，就這樣稀裏糊塗做了刀下之鬼。
    龍虎衛全軍覆滅，之後的事情毫無懸念。前朝皇帝、太子被殺，先帝率兵血洗京城，皇族被屠殺殆盡，受前朝皇帝信重的臣子也無有幸免。清理屍骸，沒有慶平公主蹤跡，於是先帝下令追捕，而當時各地守官已經得了京裏消息，擁兵自重的官員各自稱王，先帝遂四處征戰，平定叛亂，一時也無法顧及追捕慶平。
    四年後，桃柳坊內，老侯爺無意撞見被老捬義侯趙行追蹤的慶平公主貼身女婢上官芷。因曾受過公主及上官芷恩惠，老侯爺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出手攔住老捬義侯一行。幾番爭執後，待趙行終於擺脫老侯爺糾纏，上官芷已無蹤跡。
    老侯爺本以為不過萍水邂逅，不想幾日後的深夜，上官芷帶著楊塍、楊奡兄弟聯袂而來，懷裏抱著一個小小女娃。老侯爺驚詫之餘，也從上官芷口中知曉先帝所為種種。他雖是先帝侍衛，但很多事情不甚了了，如今得知真相，對先帝心下不齒，可身為臣子，他除了唏噓同情，還能如何？
    小女娃名喚珍果。慶平公主雖恨先帝，但稚子無辜，且孩子是前朝皇家唯一血脈，公主依然珍之重之。公主生產前後顛沛流離，加之悔恨愧疚，身心俱損，沉屙難起，前日剛剛薨沒。
    公主不願孩子與先帝有半分瓜葛，故遺命上官芷帶孩子遠遁江湖。而上官芷與公主主仆情深，已生殉主之心，遂在安葬公主後自主主張，決定將珍果托付老侯爺看顧。畢竟江湖路遠，先帝派人追殺不止，凶險難測，不若將孩子藏匿在離先帝極近的地方。且先帝不知孩子存在，關注的焦點隻在慶平公主與上官芷，如此，燈下黑的做法極是穩妥。
    老侯爺不欲應允，不料上官芷直接橫劍自刎，驚得老侯爺手足無措，更是氣得楊奡要直接殺他泄憤。
    直至此刻，老侯爺也才知楊奡自小跟在兄長楊塍身邊，但因兄長與他年歲相去甚遠，又男子心粗，照料多有不周。是上官芷時時關心嗬護，讓少有親情關愛的少年生了無限依戀愛重之情。
    楊奡自不讚成上官芷的殉主想法，也暗中警惕，時刻防範。不想上官芷為逼迫老侯爺答應，竟毫無預兆，直接自刎。楊奡一腔悲憤無處發泄，引得上官芷如此而為的老侯爺自然成了代罪羔羊，連帶著公主女兒也成了楊奡仇恨怨懟的目標。
    楊塍攔下狂怒的楊奡，楊奡抱著上官芷的屍身悲愴而去，隻留一句：“此生必讓荀氏不得安寧！”
    楊塍含淚目送弟弟背影，沒有多言，但老侯爺知道，他對自己拒絕上官芷的做法也有怨氣。老侯爺別無選擇，隻能留下楊塍與珍果。為免人關注，老侯爺對內對外稱二人是新近采買的下人，與唯一知情的老管家荀常隨時看顧。
    至此一大一小在荀府留了下來，日子平順無波，直至珍果對老侯爺表現出異樣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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