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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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邈與呂知微的身影,如同兩滴濃墨墜入深潭,悄無聲息地消融在驛館外巷弄最濃稠的黑暗裏。
    武陽半扶半架著重傷的錢勇,玄色便服下肌肉緊繃如鐵,心湖卻掀起驚濤。
    東齊世子!呂知微!堂堂儲君之尊,竟甘願褪去華裳,以隨從微末之身,涉足這龍潭虎穴般的帝都漩渦!
    其膽魄之雄奇,其隱忍之深沉,令人脊背生寒。
    一絲微妙的疑竇掠過武陽心尖——那清俊眉眼間流轉的溫潤光華,舉手投足間那份難以言喻的雅致風儀,竟似糅合了幾分……女兒家的秀逸?
    然此念方生,便被眼前迫在眉睫、如芒刺骨的危機感狠狠碾碎。
    楚烈遣三公子熊炎明火執仗,東齊則暗藏世子呂知微潛行匿蹤,兩國對乾元這垂暮巨龍猶存幾分敬畏之姿昭然,亦或……各自在深淵般的棋枰上,落下了更為詭譎莫測的棋子。
    黎明前最沉滯的墨色,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巨幕,緊裹著龍皇城每一寸雕梁畫棟。
    在悄然備下的平民粗布衣衫遮掩下,武陽一行殘兵敗將化整為零,如同細沙滲入龜裂的大地,悄無聲息地匯入拂曉時分湧向巍峨城門的第一波雜遝人流。
    當那扇銘刻著蟠龍怒目、象征著無上權柄的巨門在身後發出沉重而緩慢、仿佛垂死巨獸般的呻吟,最終轟然閉合,將那座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腐朽帝都徹底隔絕於視野之外,眾人心頭懸著的千鈞巨石轟然墜地,旋即又被更凜冽、更粘稠的殺機寒意死死攫住——真正的喋血歸途,此刻方猙獰啟幕。
    紫寰宮深處,那間終年氤氳著苦藥辛烈與沉水香奢靡、卻無論如何也驅不散死亡腐朽氣息的幽閉石室。
    軒轅昊深陷於厚重的明黃錦被之中,嶙峋的肩胛骨如同嶙峋山岩般將華貴絲帛頂起,清晰可見。
    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毫無征兆地爆發,枯槁的身軀隨之劇烈震顫,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牽扯著破舊風箱般喑啞刺耳的嘶鳴,暗沉如瘀的血沫不斷從失去血色的唇邊溢出。
    易芷瀾跪伏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上,手中一方原本素白如雪的絲帕早已被反複浸染成刺目的暗紅,她纖細的手指因用力而關節發白,顫抖著,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為父親拭去那觸目驚心的生命流逝的痕跡,淚水在通紅的眼眶中倔強地打著轉,不肯落下。
    “他……走了?”軒轅昊的聲音幹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枯木,幾不可聞,然那雙深陷於蠟黃眼窩、渾濁如蒙塵琉璃的眼珠,卻爆發出最後一點執拗得駭人的光芒,死死釘在女兒蒼白的麵容上。
    “走了。”易芷瀾強抑喉頭翻湧的哽咽,聲音竭力維持著清晰,卻難掩深處破碎的顫音,“女兒已遵父皇密旨,傳令西城‘影哨’,對喬裝改扮的劉蜀隊伍……視若未見。此刻……應已遠在龍皇城外,脫出龍城鷹犬爪牙。”
    “好……好……”軒轅昊艱難地翕動著毫無血色的嘴唇,吐出兩個氣若遊絲、仿佛隨時會消散的音節,眼中那點瘋狂燃燒、孤注一擲的火苗微弱地跳動了一下,旋即被無邊的疲憊與灰敗徹底吞噬,隻餘下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
    “此子……乃朕……垂死掙紮……最後的……指望……莫要……負了朕……” 他那隻裹在錦被下也掩不住嶙峋枯瘦的手,裹挾著刺骨的冰涼,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抬起,帶著千斤重負般的顫抖。
    終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撫觸,落在了易芷瀾滿是淚痕、冰涼如玉的臉頰上。
    渾濁眼底深處,那層帝王威儀與猜忌鑄就的冰冷硬殼寸寸龜裂剝落,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流露出屬於一個凡俗父親的、遲暮的、帶著血腥味的慈愛與刻骨的悲愴。
    “瀾兒……這吃人的深宮……囚了你……多少寒暑……朕……愧對你……更愧對你那……芳魂早逝的娘親……你……是朕……苟延殘喘間……僅存的血脈……亦是……朕這黑暗泥沼中……心中僅存的……一點微光……”
    “父皇——!” 易芷瀾緊繃的心弦驟然崩斷,積壓了十數載的委屈、驚惶、孤寂與對親情的無盡渴望,如同決堤的冰河,伴隨著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淹沒了她竭力維持的冷靜。
    深宮為奴,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無人知曉這副看似卑微的軀殼內流淌著帝王之血,無人給予半分憐憫或暖意。
    所有的隱忍、酸楚、在刀尖上跳舞的恐懼,都在父親這遲來的、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無比真實的撫觸與認肯麵前,轟然潰散。
    她緊緊抓住父親那隻冰冷得沒有一絲生氣、枯瘦如柴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將其貼在自己被淚水浸透的臉頰上,泣不成聲,字字泣血“您會好起來的!蒼天有眼!您一定能好起來的!”
    軒轅昊的嘴角極其微弱地牽動了一下,似是想擠出一個寬慰的弧度,最終卻隻餘下無盡苦澀與認命的紋路。
    目光空洞地投向石室上方那壓抑冰冷、仿佛隨時會傾塌下來的穹頂,聲音低微飄忽得如同夢囈“好……不了啦……這副殘軀……早已被閻羅勾了名姓……唯盼……武陽……能……踏著屍山血海……安然……回到……他的……北疆烽煙……” 他胸膛劇烈起伏,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仿佛在積攢著殘燭將熄前最後一點微弱的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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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與楚烈……結盟……共抗魏陽那頭惡虎……此事……朕……默許……甚好……甚好……此乃……驅虎吞狼……李高……那條閹狗……的根……深紮在魏陽……魏陽若亂……其根……自斷……”
    易芷瀾用力點頭,滾燙的淚珠如同斷線的珍珠,無聲滑落,砸在父親枯槁如樹皮的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
    她明白,父皇是在用這油盡燈枯、行將腐朽的生命,為這艘千瘡百孔、行將傾覆的帝國巨艦,落下最後一著險之又險、賭上一切的絕命之棋。
    畫麵一轉——
    崎嶇的官道在層巒疊嶂、宛如巨獸脊背的群山間蜿蜒蛇行,褪色成一條黯淡的灰帶。
    離開龍城那令人窒息的輻射範圍已逾三日,隊伍不敢有絲毫喘息,專揀那人跡罕至、毒瘴彌漫、密林如蓋的險峻山徑亡命疾馳。
    錢勇肋下裹傷的粗麻布條早已被反複湧出的鮮血浸透,凝結成暗紫色的硬痂,臉色灰敗如金紙,每一次顛簸都讓他牙關緊咬,額角青筋暴跳,全憑一股鐵打沙場磨礪出的不屈意誌在鞍上強撐。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密林深處每一絲異響都足以讓所有人的神經繃緊如滿弦之弓,汗水浸透重衫。
    時近正午,毒辣的日頭被厚重雲層遮蔽,隊伍行至一處兩峰陡峭如刀劈斧削、森然夾峙的險惡隘口。
    古木參天,虯枝盤結,濃密如墨的樹冠將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光線晦暗如幽冥鬼域。
    山風掠過林梢,發出嗚咽般的尖利長嘯,卷起腐敗落葉與濕泥的腥臊氣息,更添十分肅殺陰森。
    馬蹄踏在厚達尺餘、鬆軟粘膩的腐殖層上,隻發出沉悶壓抑、如同踩在屍體上的噗噗悶響,令人心悸。
    驟然!
    “唏律律——!” 武陽胯下神駿的烏雲踏雪猛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鐵蹄裹挾著泥屑腐葉在空中狂躁地刨動,發出充滿極度不安與暴烈警告的淒厲長嘶!
    幾乎就在這嘶鳴響徹林間的同一刹那,兩側密不透風的幽暗林海深處,密集得令人頭皮炸裂、骨髓生寒的弩機繃簧釋放聲如同萬千毒蛇同時昂首吐信!死亡的序曲已然奏響!
    “敵襲!散開!舉盾——!”武陽的厲吼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聲浪在狹窄的山穀間瘋狂回蕩!手中那杆飲血無數的銀鱗槍瞬間化作一片潑水難入、光輪怒綻的銀色狂瀾!
    咻咻咻——!
    淒厲到足以撕裂耳膜的破空聲驟然爆發,徹底碾碎了林間死寂!無數淬煉幽藍、散發刺鼻腥甜的毒弩箭矢如同驟然降臨的、裹挾著地獄氣息的黑色死亡之雨,從兩側密不透風的幽暗林海中瘋狂傾瀉而下!
    箭頭閃爍著不祥的寒芒,瞬間覆蓋了狹窄林道上每一寸可供閃避的空間!
    噗噗噗!噗嗤!利刃穿透皮肉、撕裂內髒、釘入朽木的沉悶與清脆交織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響!淒厲的慘嚎瞬間炸開!
    血霧在昏暗中淒厲綻放!數名外圍士兵連人帶馬被瞬間射成篩子,沉重地栽倒在腐葉泥濘之中,激起一片猩紅的泥漿!
    “圓陣!死守!護住錢將軍!”武陽目眥欲裂,眼角幾乎崩裂,銀槍舞動如狂龍出海,槍尖化作點點寒星,精準無比地磕飛一支又一支刁鑽射向自己與錢勇周身要害的毒箭,每一次碰撞都激起刺目的火星,在幽暗的光線下四濺如星!
    致命的箭雨狂潮剛剛顯出頹勢,兩側密林深處,震耳欲聾、充滿嗜血欲望的喊殺聲如同積蓄已久的山洪轟然爆發!
    無數身著楚烈國標誌性赤色鑲邊皮甲、眼神凶戾如餓狼的身影,如同赤色的地獄鬼魅,從婆娑樹影與嶙峋怪石間洶湧撲出!雪亮的彎刀與森然的長矛折射著林間漏下的慘淡天光,寒芒刺眼奪魄!
    瞬間將武陽殘存的數十名傷痕累累的玄甲勇士,死死圍困在隘口中央那片不足十丈方圓的絕地!刀鋒破空,矛尖攢刺,殺機凝成實質的牢籠!
    “楚烈國的人?!”錢勇強忍肋下撕裂般的劇痛,挺直幾乎佝僂的腰背,看清對方鮮明裝束,驚怒交加,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與痛楚而徹底變了調!
    武陽的眼神瞬間冰封萬裏,周身散發出足以凍結空氣的凜冽殺氣,如同北疆最酷烈的暴風雪降臨。
    他手中銀鱗槍斜指前方,槍尖微微顫動,發出低沉的嗡鳴。冰冷如萬載玄冰的目光穿透前方混亂廝殺、血肉橫飛的赤甲人潮,死死鎖定在包圍圈後方,一匹通體赤紅如烈焰燃燒、神駿非凡、躁動不安的戰馬之上。
    那馬背上的身影,一身赤金織錦蟒袍在晦暗光線下依舊刺目,外罩華貴精密的軟蝟輕甲,麵容俊朗卻難掩眉宇間那股深入骨髓的跋扈驕縱與殘忍戾氣。
    正是楚烈三公子——熊炎!他好整以暇地端坐於名駒之上,嘴角噙著一絲貓戲垂死老鼠般的殘忍快意,手中那柄鑲金嵌玉、華貴無比的馬鞭,正漫不經心、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掌心,發出清脆而令人心頭發緊的啪啪聲。
    “武陽將軍,”熊炎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戲謔與勝券在握的慵懶,清晰地穿透了前方震耳欲聾的喊殺、瀕死的哀嚎與刺耳的金鐵交鳴,“龍城盛宴一別,風采倒是更勝往昔啊?走得這般倉皇如喪家之犬,可是做了什麽見不得光、愧對我大楚的肮髒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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