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項潼傳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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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朔風如同無數冰冷的鋼針,無孔不入地穿透寒鴉關將士厚重的皮襖,抽打在巍峨的關牆之上,發出嗚咽般的嘶鳴。
初冬的楚烈西北邊陲,早已是銀裝素裹的世界,積雪覆蓋著險峻的山巒和蜿蜒的官道,天地間一片肅殺蕭瑟。
關隘內外,嗬氣成霜,滴水成冰,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凍結血液。
此刻,中軍大營轅門之外,氣氛凝重得如同凍結的空氣。
主將隨波一身玄鐵重甲,身形挺拔如標槍,臉色卻沉凝如萬載寒冰,仿佛與這嚴酷的天地融為一體。
在他身側半步之後,副將宇文拓同樣頂盔摜甲,神情雖顯平靜,但眼神深處也透著專注。
兩人身後,肅立著寒鴉關兩位實權大統領:王傑與周淮。
四人皆屏息凝神,目光穿透呼嘯的風雪,緊緊鎖定在通往關內方向的官道盡頭。
他們等待的,絕非僅僅是楚烈國上卿項潼的儀仗,更是他此行所攜帶的、那卷象征著楚烈王無上權威的明黃王詔!
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關隘的沉寂,碾過覆蓋著薄冰的石板路,發出清脆而規律的“哢噠”聲。
風雪迷蒙中,一隊盔甲鮮明、氣勢彪悍的楚烈王都禁衛精銳,如同破開雪浪的黑色鐵流,護衛著一輛裝飾華貴卻不失莊重的四駕馬車,緩緩駛至營前。
馬車停穩,車簾被侍從恭敬掀起,一位身著深紫色錦雲紋官袍、頭戴象征上卿尊位的七梁進賢冠、麵容清臒、眼神銳利如鷹隼的中年男子,從容步下。
他周身散發著久居權力中樞的沉穩威儀,正是楚烈國上卿——項潼!
“末將隨波宇文拓、王傑、周淮),恭迎上卿大駕!”四人齊齊躬身抱拳,聲音洪亮,在寒風中傳開,帶著軍人特有的金石之音。
這份恭敬,七分是給那即將宣讀的王權象征,三分才是給眼前這位位高權重的上卿本人。
項潼臉上浮現出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目光如電,在隨波那張毫無波瀾、甚至顯得有些僵硬的麵孔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虛抬了一下手,聲音平穩而清晰。
“諸位將軍免禮。風雪嚴寒,不必拘泥虛禮。軍務要緊,王詔需及時宣示,請入營敘話。”
他言語得體,既顯身份,又帶安撫。
眾人簇擁著項潼,穿過肅立的衛兵,步入溫暖卻氣氛更加凝重的中軍大帳。
炭盆驅散了身體的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無形壓力。
帳內,所有將校早已肅立兩旁,鴉雀無聲。
項潼步履沉穩,徑直走向主位之前,兩名捧著金漆木盒的侍從緊隨其後。
他站定,目光緩緩掃過帳中每一張或緊張、或好奇、或敬畏的臉龐,最終,他的視線落回侍從手中的木盒。
侍從會意,小心翼翼打開盒蓋,取出一卷以明黃錦緞為底、以玄色絲線精心裝裱的帛書,雙手高舉過頂,恭敬呈上。
項潼伸出雙手,神情莊嚴肅穆,如同承接千斤重擔,穩穩接過那卷王詔。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將帛書高高舉起,麵向帳中所有將領,朗聲宣告:
“楚烈王詔——!”
“唰!”
帳內所有將校,包括主將隨波、副將宇文拓、大統領王傑、周淮等所有人,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演練過千百遍,齊刷刷單膝跪地,頭顱低垂,甲胄碰撞之聲清脆一片,整個大帳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炭火燃燒的輕微劈啪聲和帳外風雪的嗚咽。
空氣仿佛凝固,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等待著那決定命運的字句落下。
項潼的聲音洪亮而極具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眾人心頭:
“今有劉蜀國柱國上將軍武陽,奉其王命,統率靖亂軍,助我楚烈共伐魏陽!五日後,武陽將軍所部,將抵達我寒鴉關進行中轉補給,繼而開赴前線!”
“武陽?!”
跪在地上的王傑和周淮,幾乎是同時猛地抬起了頭!
臉上寫滿了極致的驚愕與難以置信!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驚雷,狠狠劈在他們的腦海!
那個曾經與他們平起平坐、在寒鴉關共事、甚至在某些時候還帶著點“外來戶”意味的同僚武陽?
那個被三公子熊炎視若仇讎、欲除之而後快的武陽?
他…他竟然成了劉蜀的柱國上將軍?!
還要帶著大軍,以如此煊赫的身份重返寒鴉關?!
這身份的逆轉太過劇烈,如同天方夜譚,讓他們的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巨大的荒謬感和衝擊!
副將宇文拓的反應則截然不同。他依舊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隻是原本低垂的眼簾微微抬起,眼中閃過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與深邃。
他當初在寒鴉關時,便敏銳地察覺到武陽身上那股難以掩蓋的鋒芒與潛力,斷定其絕非池中之物。
隻是,這躍升的速度之快,地位之高——直接成為一國的柱國上將軍,統帥大軍歸來,依舊超出了他最大膽的預估。
他心中暗歎,此子確非尋常。
而主將隨波,在“武陽”二字入耳的瞬間,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一震!
他強行壓製住抬頭的衝動,依舊保持著低垂的姿態,無人能看清他此刻鐵青的臉色和眼中瞬間爆燃的怒火與冰冷的殺意!
但緊握的拳頭,因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手背上根根暴起的青筋如同虯龍盤踞,泄露了他內心翻江倒海的驚濤駭浪!
武陽!
這個該死的名字!他竟然沒死!
不僅活著,還攀上了劉蜀的高位,帶著軍隊回來了!
這對視武陽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三公子熊炎而言,簡直是莫大的羞辱和挑釁!
更是對他隨波坐鎮寒鴉關權威的嚴重威脅!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和被侵犯的憤怒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
項潼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繼續宣讀,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入第二塊巨石:
“此次伐魏,乃國戰!關乎我大楚國運興衰!為彰顯兩國同心,共禦強敵之無上決心,特命寒鴉關遣精兵強將,隨武陽將軍部一同開拔,前往隨郡大營會師!凡自寒鴉關出發之將官兵卒,自抵達隨郡之日起,一切軍令調度,皆聽從武陽將軍指揮!違令者,軍法從事!”
“皆聽從武陽將軍指揮?!”
這一次,連一些中下級將校都忍不住發出了壓抑不住的倒吸冷氣聲和低低的驚呼!
讓寒鴉關的將領士兵,去聽從武陽——一個劉蜀將領的指揮?!
這…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王傑和周淮臉上的震驚瞬間被巨大的荒誕感和難以言喻的尷尬取代。
他們曾經的同僚、甚至在某些私下場合可能還帶著些許俯視心態的武陽,轉眼間竟成了他們需要絕對服從、甚至可能掌握他們生殺大權的頂頭上司?
這身份的鴻溝逆轉得如此劇烈,讓他們感覺如同墜入一場荒謬的夢境,渾身不自在,心中五味雜陳,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憋屈和茫然。
項潼宣讀至此,刻意停頓了一下。
他銳利的目光緩緩掃過帳中眾人臉上那精彩紛呈、難以掩飾的震驚、錯愕、茫然甚至是不忿的神色。
當他的視線落在隨波那依舊低垂、卻明顯緊繃如弓弦的背影上時,嘴角似乎極其隱晦地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的弧度,仿佛一切盡在掌控。
他接著宣讀,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最終定錘的宣告意味:
“另!為確保寒鴉關防務穩固如磐,震懾西北玄秦,伐魏陽期間,特命上卿項潼,留駐寒鴉關,擔任監軍之職!主將隨波,坐鎮關城,職責不變!需時刻警惕玄秦動向,枕戈待旦,不得有絲毫懈怠!欽此——!”
“臣等領命!謹遵王命!”
帳內眾人齊聲應和,聲音洪亮,卻難以掩蓋其中複雜的思緒湧動,如同煮沸的開水,表麵平靜,內裏翻滾不息。
監軍!項潼擔任監軍!
隨波的心猛地一沉,如同瞬間墜入萬丈冰窟,刺骨的寒意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幾乎凍結了他的血液!
項潼是誰?他是二公子熊亮在朝堂之上最鋒利、最倚重的心腹重臣之一!
把他留在寒鴉關當監軍?
這絕非字麵意義上的協助防務!
這分明是二公子熊亮要借此千載難逢的“國戰”之機,將手正式地、堂而皇之地、甚至是帶著監督與製衡意味地伸進寒鴉關——這塊他隨波經營許久、屬於三公子熊炎的軍事重地!
這是要明目張膽地監視他隨波的一舉一動,刺探軍情,掣肘軍權,甚至逐步蠶食、架空他這個主將的地位!
好一個一石二鳥的毒計!
一邊利用武陽這把外來的、鋒利的刀去攻打魏陽,消耗敵人;另一邊,則趁機在寒鴉關這顆三公子陣營最堅固的釘子上,狠狠釘入自己最信任、最鋒利的釘子!
為日後徹底掌控這西北門戶鋪平道路!
巨大的危機感、被侵犯領地的憤怒以及一種棋差一著的挫敗感,如同毒蛇般噬咬著隨波的內心。
他強行壓下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和殺意,用盡全身的意誌力,迫使自己緩緩抬起頭。
臉上已然強行恢複了那副古井無波、仿佛對一切任命都坦然接受的軍人表情,隻是那深陷的眼窩和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冷冽光芒,泄露了他內心的滔天巨浪。
他率先起身,對著項潼再次抱拳,聲音刻意控製得平穩無波,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板的恭敬。
“上卿遠道而來,一路風雪勞頓,末將已在關內略備薄宴,聊表寸心,為上卿接風洗塵,還望上卿莫要推辭,賞光蒞臨。”
項潼臉上綻放出更為和煦、仿佛發自內心的笑容,仿佛剛才宣讀的那份足以改變關城格局的王詔隻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公務文書。
他欣然點頭,聲音溫潤。
“隨將軍一片盛情,項潼豈敢推卻?正好借此良機,與諸位將軍把酒言歡,共敘同袍之誼,也便於日後戮力同心,共保關隘無虞。”
他話語滴水不漏,將一場可能暗藏機鋒的宴席,輕描淡寫地定位為“聯絡情誼”。
是夜,寒鴉關將軍府邸燈火輝煌,喧囂鼎沸,與關外呼嘯的風雪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場奢華盛大的接風宴在暖意融融的大廳內舉行。
巨大的炭盆將廳內烘烤得溫暖如春,精致的燭台散發著柔和的光芒,映照著滿桌的山珍海味、瓊漿玉液。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舞姬身姿曼妙。
寒鴉關的將領們,無論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都堆起笑容,輪番上前,向端坐主位、儼然成為關城新貴的項潼敬酒,說著“恭賀監軍”、“仰仗上卿”、“精誠合作”之類的溢美逢迎之詞。
項潼談笑風生,應對自如,來者不拒,杯到酒幹,顯得平易近人又氣度不凡。
他時而與某位將領低聲交談幾句,時而發出爽朗的笑聲,將席間的氣氛烘托得極為熱烈融洽,仿佛真是一場賓主盡歡的盛宴。
副將宇文拓始終保持著從容不迫的風度,舉止得體,言談有度,既不失禮數,也不過分熱絡,顯露出其沉穩老練的城府。
王傑和周淮這兩位大統領,經過最初的震撼和內心掙紮,此刻也努力調整著心態。
他們臉上掛著略顯僵硬的笑容,帶著無比複雜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湊近主位,向這位手握監軍大權的新貴表達著敬意。
言語間充滿了謹慎,敬酒的動作也帶著幾分拘謹和不自然,顯然還未完全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權力格局變化。
主位之上,隨波同樣舉著金杯。
他臉上掛著仿佛精心雕琢過的、符合主將身份的禮節性笑容,與身旁的項潼客套著,說著“關防重任,仰賴上卿提點”、“精誠團結,共禦外侮”之類的場麵話。
然而,他那雙看似平靜的眼眸深處,卻是一片冰冷死寂、毫無生氣的荒漠。
他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大殿內這觥籌交錯、歌舞升平、其樂融融的虛幻景象,隻覺得每一張看似熱情洋溢的笑臉背後都可能藏著冰冷的算計,每一句推心置腹的交談都像是精心編織的羅網,每一杯敬來的美酒都仿佛淬著致命的毒藥。
二公子熊亮的觸角,已經名正言順、堂而皇之地伸進了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堡壘!
而武陽那個三公子的生死大敵,也即將帶著龐大的軍隊兵臨關下,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這片土地!
這寒鴉關,這座楚烈國西北最重要的軍事堡壘,已然無可避免地成為了郢都那場席卷朝野的權力漩渦最前沿的風暴眼!
每一塊磚石,每一名士卒,都將在即將到來的黨爭風暴中顫抖!
“熱鬧…真是好一派升平景象…”隨波心中發出無聲的冷笑,將杯中那辛辣滾燙的烈酒猛地一飲而盡。
那灼燒感順著喉嚨一路向下,仿佛能暫時壓製住他心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意。
他打定主意,這場虛偽的盛宴一旦結束,他立刻就要回到自己那間守衛森嚴的營帳中。
他要用最冰冷的筆鋒,蘸著最深的憂慮與決絕,書寫一封最詳盡、最緊迫的密信。
用最快的信鴿,不惜代價,穿越這茫茫風雪,送往千裏之外的郢都,送到三公子熊炎的手中!
必須讓三公子清晰地知道:狼已入室!武陽悍然歸來,項潼強勢入駐,寒鴉關的天,已經徹底變了顏色!二公子熊亮,已經向三公子一係亮出了鋒利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