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平舒戰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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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凜冽的寒風如同無數冰冷的鞭子,抽打著隨郡通往舒城的道路。
    枯草在風中瑟瑟發抖,裸露的凍土上零星點綴著未化的殘雪。
    武陽率領著六萬靖亂軍,如同一條深藍色的鋼鐵長龍,在初冬的蕭瑟原野上沉默地行進。
    鐵甲摩擦的鏗鏘聲、沉重的腳步聲、以及戰馬偶爾的響鼻聲,匯成一股低沉而壓抑的聲浪,碾過荒蕪的大地。
    武陽策馬行進在軍陣前方,玄色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目光沉靜地注視著前方地平線隱約起伏的輪廓,那裏便是舒城的方向。
    然而,他敏銳地察覺到,緊跟在身後側的周淮和蕭定二人,自離開聯軍大營後,臉色便一直凝重如鐵,眉頭緊鎖,眼神中充滿了揮之不去的憂慮,與整個靖亂軍沉默卻昂揚的士氣格格不入。
    武陽不動聲色地勒了下韁繩,讓坐騎的速度稍緩,與周淮、蕭定並轡而行。
    寒風卷起他鬢角的發絲,他側過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二人耳中。
    “周大統領,蕭統領,自出營以來,本帥觀你二人神色凝重,愁雲不展。行軍途中,有何心事?”
    周淮被點名,身軀微微一震,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旁同樣麵色沉重的蕭定,嘴唇囁嚅了幾下,似乎難以啟齒。
    在武陽平靜卻帶著無形壓力的目光注視下,他終於一咬牙,壓低聲音,帶著濃重的擔憂道。
    “武帥…標下…標下並非對您和靖亂軍沒有信心!隻是…隻是這舒城…恐怕不像熊炎監軍和表麵上看起來那麽簡單!”
    他頓了頓,偷眼看了看武陽的臉色,見其依舊平靜,才鼓起勇氣繼續道。
    “聯軍分兵三路,金寨有蒙驁,霍城有徐震,都是名震天下的悍將,自然被視為主攻硬骨頭。舒城守將藍延煜,名聲不顯,兵力也最少,便被當作軟柿子…可…可這恰恰可能是最大的陷阱啊,大帥!”
    周淮的聲音帶著一絲苦澀,
    “若…若一月之期到了,我靖亂軍負責的舒城沒拿下…那軍法無情,紀元嵩大元帥的刀,可是不認人的!屬下…屬下實在憂心!”
    蕭定此時也忍不住接口,他的聲音比周淮更加低沉,帶著一種洞悉內情的凝重。
    “武帥,周統領所言句句屬實!那藍延煜…絕非泛泛之輩!他的品階不及蒙驁、徐震,非是能力不足,全因他性情太過古板拘泥,不懂變通,又剛直不阿,得罪了太多權貴,才一直被壓製著!”
    蕭定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某些驚心動魄的戰場。
    “標下在寒鴉關時,曾專門研究過魏陽諸將。藍延煜此人,用兵之能,尤在蒙驁之上!隻是他戰績多在邊陲,不為中樞所重罷了!”
    他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個石破天驚的事實:“武帥可知,五年前晉蒼國大將拓跋雄,率十五萬鐵騎突襲魏陽北境重鎮‘鐵岩關’?當時守關主將,就是藍延煜!他手中,隻有區區兩萬守軍!”
    武陽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蕭定語氣沉重,帶著深深的忌憚。
    “結果如何?藍延煜依托關隘,示敵以弱,誘敵深入,再施以奇襲火攻!一場大火,燒得拓跋雄十五萬鐵騎人仰馬翻,潰不成軍!拓跋雄本人身負重傷,狼狽逃回晉蒼,此後再不敢正視魏陽北境!此役,便是震驚列國的‘鐵岩關大捷’!藍延煜以兩萬破十五萬!”
    周淮在一旁補充道,聲音帶著後怕。
    “不止如此!更早之前,晉蒼名將重炎,集結十九萬大軍,圍攻魏陽西陲要塞‘磐石城’。守將正是藍延煜,他手中隻有三萬疲憊之師!麵對十九萬虎狼之師,藍延煜硬是憑借堅城和神鬼莫測的守城手段,將重炎死死擋在城外整整一百天!最終,磐石城雖因糧盡援絕而淪陷,但藍延煜爭取到的寶貴時間,使得魏陽主力得以完成集結,最終在‘落鷹澗’大破重炎主力,一舉扭轉了整個西線戰局!若無藍延煜磐石城百日死守,焉有後來魏陽之大勝?如此人物,豈是易與之輩?”
    蕭定看著武陽,眼中是化不開的凝重。
    “武帥,藍延煜此人,用兵如磐石,不動如山!尤擅守禦,最是堅韌難纏!讓他守舒城,又有五萬精銳在手…這舒城,恐怕比金寨、霍城更難啃!一月之期…末將心中,實在…實在沒有把握啊!”
    周淮也在一旁重重點頭,臉上寫滿了憂慮和不安。
    兩人一番話,將藍延煜的可怕戰績和舒城的潛在凶險赤裸裸地剖開。
    寒風似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飛過。
    然而,出乎周淮和蕭定意料的是,武陽聽完這令人心頭發沉的情報,非但沒有絲毫凝重,反而仰天發出一陣豪邁的大笑!
    “哈哈哈哈——!”
    笑聲如同金石交鳴,在凜冽的寒風中遠遠傳開,竟將周圍的壓抑氣氛衝散了幾分!
    引得附近行軍的將士紛紛側目。
    武陽猛地收住笑聲,眼中爆發出熾熱如熔岩般的戰意和睥睨天下的豪氣!
    他目光如電,掃過一臉錯愕的周淮和蕭定,聲音洪亮而充滿力量,如同戰鼓擂響:
    “那又如何?!周淮!蕭定!”
    他猛地一勒韁繩,坐騎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武陽身姿挺拔如槍,玄色大氅在身後狂舞,他手指前方,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霸氣和決心:
    “藍延煜是磐石?舒城是銅牆鐵壁?很好!本帥要的,就是這樣的對手!若連一塊石頭都砸不碎,連一座城都攻不下,我武陽,還談什麽統帥三軍?靖亂軍,還談什麽匡扶亂世?!討伐魏陽,從何談起?!”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周淮和蕭定,話語如同重錘砸在他們心頭。
    “記住!我輩軍人,立於亂世,當有披荊斬棘、摧城拔寨之誌!敵強,我當更強!敵堅,我當更堅!一個藍延煜,一座舒城,就把你們嚇住了?那日後麵對龐涓的魏陽軍主力,麵對魏陽國的銅牆鐵壁,又當如何?!未戰先怯,乃兵家大忌!此等喪氣話,休要再提!”
    武陽的話語如同烈火,瞬間點燃了周圍的空氣!
    附近聽到的靖亂軍將士,眼神中的疑慮和壓抑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燒的戰意和昂揚的鬥誌!
    是啊,武陽元帥說得對!敵人強大又如何?我靖亂軍何曾畏懼過強敵?!
    然而,周淮和蕭定看著武陽那豪氣幹雲、仿佛視藍延煜如無物的姿態,雖然被其氣勢所懾,心中的擔憂卻並未完全消散。
    藍延煜的恐怖戰績如同沉重的巨石,依舊壓在他們心頭。
    兩人互看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凝重。
    他們勉強點了點頭,應道:“屬下…明白。”
    但那語氣,顯然信心依舊不足。
    藍延煜的名字,如同陰影般籠罩著他們。
    武陽將兩人的反應看在眼裏,心中了然。
    他沒有再多言,隻是用力拍了拍周淮和蕭定的肩膀,那力量沉穩而充滿信任。
    “打起精神來!仗,是靠打出來的,不是靠想出來的!隨本帥,去會會那位磐石將軍!”
    說罷,武陽一夾馬腹,率先向前奔去,玄色身影在寒風中如同一道堅定的標槍。
    周淮和蕭定看著武陽一往無前的背影,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安,催動坐騎緊緊跟上。
    無論如何,軍令如山,唯有死戰!
    畫麵陡轉。
    舒城,這座扼守陸安郡南部門戶的重鎮,此刻已完全變成了一座森嚴的戰爭堡壘!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桐油、石灰和鐵鏽混合的氣息,一股肅殺沉重的壓力彌漫全城。
    城頭之上,魏陽國的玄底赤龍旗在寒風中繃得筆直,獵獵作響。
    守將藍延煜,一身半舊的玄鐵重甲,甲葉上布滿了細微的劃痕,仿佛訴說著無數場血戰。
    他身形並不特別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站在那裏,卻像一根深深楔入城牆的鋼釘,紋絲不動。
    藍延煜的麵容古板嚴肅,如同石刻,深刻的法令紋從鼻翼延伸到嘴角,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著,眼神卻銳利如鷹隼,冷靜地掃視著城外廣袤的原野,仿佛能穿透數十裏距離,看到那即將到來的敵軍煙塵。
    在他的親自監督和近乎苛刻的要求下,整個舒城的防禦體係被打造得如同銅澆鐵鑄!
    城外:
    距離城牆五百步外,第一道壕溝已然挖成,深逾兩丈,寬三丈,溝底密布著削尖的、浸過桐油的粗大木樁,如同擇人而噬的獠牙!
    壕溝之後,是縱橫交錯的陷馬坑、拒馬樁組成的死亡地帶,其間還埋設了大量觸發式的鐵蒺藜和毒釘。
    再往後,距離城牆三百步,是第二道更寬更深的壕溝,同樣布滿尖樁,並引附近河水灌入,形成難以逾越的護城河雛形。
    距離城牆一百五十步,第三道壕溝環繞,雖不及前兩道寬深,但溝內布滿了引火之物,關鍵時刻可成火海!
    壕溝之間,所有可能被敵軍利用作為掩體的樹木、土丘、房舍殘骸,均被徹底鏟平!視野開闊,一覽無遺!
    城牆:
    高達四丈有餘的夯土城牆,外層包砌著巨大的青條石,堅固異常。
    城牆上女牆林立,箭垛密集。
    每隔五十步,便矗立著一座高達五丈的堅固箭樓!
    箭樓分為三層,每層都開有密集的射擊孔,裏麵密密麻麻布滿了強弓硬弩和操縱床弩的士兵。
    箭樓頂部,甚至架設著用於投擲火油罐和巨石的小型投石機。
    城牆後方,每隔一段距離便搭建起高高的木架,上麵堆滿了磨盤大小的滾木、棱角尖銳的礌石、以及一桶桶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滾燙火油和金汁煮沸的糞便)。
    城牆內側,預備隊枕戈待旦,一隊隊士兵如同沉默的蟻群,不斷將更多的守城器械運送上城。
    藍延煜沿著城牆緩步巡視,腳步沉穩。
    他每到一處,守城的士兵無不挺直腰板,屏息凝神,眼神中充滿了敬畏。
    他檢查著箭垛的高度,測試著礌石堆放的穩固,甚至親手掂量一根滾木的分量。他的要求近乎苛刻:
    “此處箭垛,再墊高三寸!射界必須毫無死角!”
    “火油桶密封檢查!若戰時泄露,軍法從事!”
    “滾木礌石堆放,必須內鬆外緊!確保推下時瞬間傾瀉,形成最大殺傷!”
    “床弩弦力再檢查一遍!務必達到滿弓狀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每一個命令都精準而有效。
    當他走到一處新加固的城牆段時,停下了腳步。
    這段城牆曾在去年的小規模衝突中受損,如今被用條石和糯米灰漿重新砌築,異常堅固。
    藍延煜伸出帶著老繭的手,用力按了按冰冷的石縫,感受著那堅硬的觸感,古板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滿意之色。
    他轉過身,麵向肅立的守城將校,聲音如同寒鐵摩擦,清晰地傳遍城頭:
    “傳我軍令:自即刻起,全城戒嚴!所有將士,各司其職,不得懈怠!”
    “凡守城器械,每日點驗三次!損毀缺失,立時補充!”
    “斥候加倍派出!嚴密監視方圓五十裏敵軍動向!”
    “敵軍若至,未近城牆三裏之內,所有守軍,無論將卒,不得擅離城樓一步!違令者——斬!”
    “各門守將,務必死守其位!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退後者,殺無赦!”
    “遵令!”城頭守軍齊聲應諾,聲震四野!那聲音中帶著一種被藍延煜的意誌所感染、所凝聚的決絕之氣!
    整個舒城,在藍延煜的坐鎮下,如同一頭將尖刺和甲胄蜷縮到極致、蓄勢待發的鋼鐵刺蝟,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冰冷寒光!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