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功過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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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軍大元帥紀元嵩的中軍大帳,坐落於陸安郡相對安穩的腹地,如同一顆掌控全局的心髒。
帳內暖意融融,巨大的青銅炭盆驅散著初冬的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與隱約的焦灼。
巨大的軍事沙盤占據中央,金寨、霍城、舒城三地的敵我態勢被精細標注,更遠方,魏陽丞相龐涓坐鎮的裕安城,則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散發著無形的壓力。
紀元嵩身披玄黑元帥大氅,須發雖白,但腰背挺直,端坐於主位之上,麵色沉靜如水,唯有偶爾掠過沙盤的深邃目光,泄露著內心的審慎與權衡。
下首左右,分別坐著二公子熊亮與三公子熊炎,這兩位楚烈國未來的角逐者,此刻雖同處一帳,氣氛卻微妙而緊張。
熊亮一身公子常服,指尖溫潤的玉扳指緩緩轉動,他目光平和地注視著沙盤,仿佛沉浸在戰略思考中,姿態從容不迫。
而另一側的熊炎,雖同樣衣著華貴,眉宇間卻難掩一絲躁動與不耐,手指無意識地在座椅扶手上敲擊著,目光不時瞥向帳外,帶著一種壓抑的、急於得知消息的火氣。
伐魏之戰已滿一月,三路大軍的戰報如同雪片般飛來,卻喜憂參半,令人無法舒展眉頭。
“報——!”
一聲急促的傳報聲打破帳內沉寂!一名風塵仆仆、甲胄覆著薄霜的傳令兵疾步闖入,單膝重重跪地,聲音因激動和寒冷而帶著明顯的顫抖:“啟稟大元帥!二位公子!舒城…舒城急報!”
帳內三道目光瞬間如利箭般聚焦於傳令兵身上。
“講!”紀元嵩的聲音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傳令兵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聲音平穩,卻依舊難掩其中的興奮與難以置信。
“靖亂軍元帥武陽,已於昨日深夜,趁暴風雪極致之時,突發奇襲,猛攻舒城!經曆一夜慘烈血戰,靖亂軍…靖亂軍已成功攻克舒城!魏軍主將藍延煜…被靖亂軍生擒!現舒城四門已完全被我聯軍掌控,城內殘敵正在肅清!”
“攻克了?!”
“當真?!”
兩聲截然不同的驚呼幾乎同時炸響!
熊亮猛地身體前傾,臉上瞬間綻放出毫不掩飾的、巨大的驚喜,撫掌朗聲笑道。
“好!好!好一個武陽!竟真在一月期限內,硬生生啃下了舒城這塊硬骨頭!還生擒了藍延煜!此乃開戰以來第一大捷!振奮軍心,功莫大焉!”
他眼中精光閃爍,武陽的勝利,如同給他注入了一劑強心針,讓他在與熊炎的暗鬥中籌碼大增。
與熊亮的欣喜若狂形成慘烈對比的,是三公子熊炎那驟然劇變的臉色!
他原本敲擊扶手的手指猛地攥緊,拳背青筋暴起,臉色在瞬間變得鐵青,眼中先是爆發出極致的震驚與難以置信,隨即迅速轉化為無法接受的羞憤和滔天的嫉恨!
武陽…那個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武陽,非但沒有如他所願地兵敗身死,反而立下了如此潑天大的功勞?!
生擒藍延煜,攻克舒城!
這功績足以讓武陽在聯軍中聲望達到頂峰,更讓他之前的種種刁難和壓製都變成了可笑至極的鬧劇!
一股混合著屈辱、憤怒和惡毒的邪火直衝頂門,讓他幾乎要失控地咆哮出來!
就連主位上的紀元嵩,那古井無波的臉龐上也終於露出一絲真正的訝異和寬慰,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緩緩頷首,聲音中帶著讚許。
“武陽此子…果然未曾辜負王上與老夫的期望。舒城一下,我軍在東線便徹底站穩腳跟,如同一柄利刃,直抵龐涓側翼!此功,確實不小!”
他略作沉吟,像是想起關鍵之處,追問道。
“那藍延煜,現在何處?武陽是如何處置的?是否已押送前來?”
傳令兵聞言,語氣明顯遲疑了一下,頭顱微微低下,硬著頭皮稟報。
“回…回大元帥…武元帥他…他昨日在舒城南門外,當眾…當眾將藍延煜…釋放了。並…並贈其馬匹幹糧,讓其自行離去了。”
“釋放了?!”
“私放敵將?!”
這一次,帳內的驚呼聲比方才攻克舒城時更為震驚和錯愕!
熊亮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化為一片愕然與不解,眉頭微微蹙起。
熊炎則在短暫的極致驚愕之後,眼中猛地迸發出狂喜和一種終於抓住致命把柄的猙獰光芒!
他猛地一拍案幾,霍然起身,因極度興奮而使得聲音都變得尖厲刺耳。
“大膽武陽!狂妄至極!罪無可赦!”
他猛地轉向紀元嵩,義憤填膺,仿佛化身軍法扞衛者,厲聲指控,字字如刀。
“大元帥!您親耳所聞!武陽此獠,恃功而驕,目無法紀,更視軍國大事如兒戲!那藍延煜是何等人物?魏陽名將,舒城守帥,深知我軍虛實布防,其身份何等關鍵重要!武陽竟敢未經請示元帥,未報知王庭,便私自將其釋放!此等行徑,與通敵何異?!其心可誅!按聯軍軍法,擅縱敵酋,動搖軍心,乃十惡不赦之大罪,當立斬不赦,以儆效尤!請大元帥即刻下令,鎖拿武陽,明正典刑!”
熊亮見狀,立刻起身,臉色凝重,語氣雖依舊保持著一貫的溫潤,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力量。
“三弟!此言過於偏激武斷了!武陽新克堅城,立下首功,三軍將士浴血奮戰,士氣正盛!豈能因處置一俘虜之方式欠妥,便不問青紅皂白,遽然扣上‘通敵’這彌天大罪?豈不令前線將士寒心,令天下人笑話我楚烈賞罰不明?武陽放人,或許有其深層考量,或是攻心之術,或是另有謀略伏筆!豈能因一時不察之過,便抹殺其滔天之功,甚至要打要殺?”
“考量?謀略?”
熊炎嗤之以鼻,冷笑連連,步步緊逼,
“我看他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狂妄自大,自以為可操縱一切!或是與那藍延煜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私下勾結!二哥你如此不遺餘力地回護於他,莫非…此事二哥早已知情,甚至暗中授意不成?”
話語中的暗示極為惡毒。
“熊炎!你休要血口噴人,含沙射影!”
熊亮臉色徹底沉了下來,語氣也變得冰冷,
“此刻大戰當前,強敵環伺,正需倚重武陽這般能征善戰之將帥!你若隻因一己私怨,便罔顧大局,一味傾軋,構陷功臣,破壞楚烈和劉蜀之間的關係,導致前線軍心渙散,戰局崩壞,這責任,你擔待得起嗎?!”
“私怨?我看是二哥你結黨營私,袒護下屬,視軍法如無物!”
熊炎毫不退讓,反唇相譏。
兩位尊貴的公子,在這聯軍統帥的大帳之內,當著元帥紀元嵩及一眾幕僚屬官的麵,竟如同市井之徒般針鋒相對,激烈爭吵起來!
一方死死抓住“私放敵將”這條罪名,必欲將武陽置於死地;
另一方則力保“克城首功”,強調大局為重,功遠大於過。
帳內氣氛瞬間劍拔弩張,溫度降至冰點,其餘人等皆屏息垂首,冷汗涔涔,不敢發出絲毫聲響,生怕被卷入這滔天漩渦之中。
紀元嵩端坐於上,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場龍爭虎鬥,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
他心中洞若觀火,熊炎是借題發揮,欲除武陽而後快;
熊亮則是力保麾下這把最鋒利的刀,維護自身勢力。
兩人爭的,又豈止是一個武陽的生死賞罰?
爭吵持續,聲浪漸高,卻誰也無法說服對方。
最終,兩人幾乎同時猛地轉向紀元嵩,將這道難題狠狠拋了回去,異口同聲,卻各懷心思。
“請大元帥決斷!”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於這位白發老帥身上,帳內落針可聞。
紀元嵩沉默了片刻,目光緩緩掃過熊亮與熊炎,那目光平靜卻重若千鈞,讓兩人都不自覺地避開了視線。
他終於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極具權威,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與紛爭。
“舒城之克,確乃大功,重創魏陽,提振士氣,武陽之能,應予肯定。然,未奉上令,私放敵將藍延煜,確屬擅權專斷,違反軍律,此過,亦不容忽視。”
他頓了頓,說出了最終的裁決,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既然功過並存,那便功過相抵。不再追究其釋放藍延煜之罪責,亦不再對其攻克舒城之功,進行額外封賞。此事,就此了結。傳令武陽部,依此執行,不得再有異議。”
功過相抵,不賞不罰!
這個決定,如同在沸騰的油鍋中陡然投入一塊寒冰,瞬間讓激烈爭吵的場麵冷卻、安靜下來。
熊炎雖然心有不甘,未能借此扳倒武陽,但至少也沒讓武陽得到任何實質性的封賞和提升,麵子上勉強算是扯平,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不再言語。
熊亮雖然覺得武陽立下如此大功卻無賞賜,未免委屈,但畢竟保住了武陽的性命和兵權,核心利益未損,也達到了主要目的,遂微微頷首,不再爭辯。
紀元嵩此舉,老辣至極,巧妙地在兩位公子尖銳的對立間找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暫時平息了這場因武陽而起的風暴。
見帳內再無異議,紀元嵩將目光重新投向那巨大的沙盤,他的手指越過剛剛插上聯軍旗幟的舒城,精準地點向其東北方向。
“舒城既下,東線門戶已然洞開。武陽部稍事休整後,兵鋒當指向此處——”
他的指尖重重落在沙盤上一個新的、標注為“靜安”的城池標記上,
“靜安城!”
“靜安城乃陸安郡東北重城,地勢險要,扼守通往裕安的另一條糧道與要衝。若拿下此地,便可與舒城形成犄角之勢,從東、東北兩個方向,對龐涓所在的裕安構成夾擊威脅,使其首尾難顧!屆時,待金寨、霍城方向戰事落定,三路大軍會師於裕安城下,合力圍殲龐涓主力,勝算將大增!”
他抬起眼,目光掃向熊亮與熊炎。
“二位公子以為此策如何?”
涉及到下一步的戰略進攻和最終決戰龐涓的巨大戰功,熊亮和熊炎此刻的目標倒是出奇的一致。
武陽若能拿下靜安,無疑是為最終決戰鋪平道路,對他們各自都有利。
兩人相視一眼,竟暫時拋開了方才的爭執,默契地同時點頭。
“大元帥深謀遠慮,正該如此!”
“好!”
紀元嵩不再猶豫,沉聲下令,聲音傳遍大帳,
“即刻傳令武陽:舒城防務,交由副將打理,妥善安置傷員,清點戰果。令其部休整三日,三日後,即刻率領靖亂軍主力,向東北進軍,兵發靜安城!務必攻克此城,為我會師裕安,掃清最後障礙!”
“遵命!”
帳下傳令官躬身領命,迅速退出大帳,翻身上馬,帶著這份蘊含著新的機遇與嚴峻挑戰的軍令,頂著寒風,策馬奔向那座剛剛經曆血火洗禮、尚未完全平靜下來的舒城。
大帳內,暫時恢複了平靜,但無形的暗流依舊在熊亮與熊炎的目光交匯處湧動。
熊亮看著沙盤上的靜安城,若有所思,計算著其中的利益。
熊炎則盯著舒城的方向,眼神冰冷銳利,不知又在醞釀著什麽心思。
而元帥紀元嵩,深邃的目光早已越過沙盤,投向了遙遠地平線處的裕安城。
那裏,與龐涓的最終決戰,才是真正決定國運歸屬的棋局。
武陽,這顆剛剛展現出驚人能量、攪動了聯軍內部風雲的棋子,能否繼續突破重圍,在這盤天下大棋中占據更重要的位置?一切,仍是未知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