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平舒戰役(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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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刺破厚重的雲層,艱難地灑落在舒城狼藉的街巷上。
持續了整夜的暴風雪終於漸歇,但寒意更甚,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積雪被踩踏後泥濘的氣息。
各處零星的抵抗和喊殺聲已徹底平息,深藍色的靖亂軍旗幟插滿了舒城的城頭和要害之處,一隊隊盔甲染血、麵帶疲憊卻眼神銳利的靖亂軍士兵正在軍官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清理戰場,收攏俘虜,撲滅餘火。
經過一夜慘烈至極的鏖戰,靖亂軍以驚人的意誌和代價,終於徹底掌控了這座堅城。
初步清點,俘虜魏陽軍卒超過一萬餘人,其餘或戰死,或趁亂潰散逃入茫茫雪原。
武陽站在殘破的南門城樓上,俯瞰著這座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城池,臉上並無太多喜悅,隻有沉甸甸的疲憊和冷靜。
他迅速下達一係列命令:妥善安置俘虜,不得虐待;
清點封存所有府庫軍械糧草,任何人不得私自動用;
派出精銳騎兵小隊,向外圍警戒,防備可能的魏軍反撲;
同時,最重要的,派遣快馬信使,攜帶捷報,火速前往聯軍大元帥紀元嵩處稟報——舒城,已克!
處理完緊急軍務,武陽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轉身走下城樓,向著臨時設立的靖亂軍中軍大帳原藍延煜的將軍府)走去。
大帳內,炭火驅散了些許寒意,但氣氛卻依舊凝重。
很快,兩名精銳親衛押著一人走了進來。
正是昨夜被生擒的魏陽守將——藍延煜。
此時的藍延煜,發髻散亂,戰袍破損,沾染著血汙和泥濘,雙手被反綁在身後。
但他腰杆依舊挺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淪為階下囚的頹喪,隻有滔天的怒火、屈辱和毫不掩飾的不服!
他死死盯著端坐於主位的武陽,眼神如同受傷的猛虎,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
武陽揮了揮手,對親衛道。
“鬆綁,看座。”
親衛略有遲疑,但在武陽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目光下,還是上前解開了藍延煜手腕上的繩索,並搬來一張胡凳。
藍延煜活動了一下被捆得發麻的手腕,冷哼一聲,竟毫不客氣地一撩袍襟,直接坐了下來,目光依舊桀驁地逼視著武陽,仿佛他才是這裏的主人。
“藍將軍,”
武陽開口,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
“舒城已下。將軍還有何話可說?”
藍延煜聞言,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猛地一拍大腿雖無案幾可拍),聲音因憤怒而嘶啞。
“武陽小兒!休要得意!若非這場鬼天氣,若非你奸詐耍滑,佯裝潰退,惑我軍心,老夫豈能中你詭計,失了舒城?!此非戰之罪,乃天亡我也!老夫不服!”
他胸膛劇烈起伏,花白的胡須都在顫抖,
“想我藍延煜縱橫沙場數十載,敗晉蒼,禦強敵,未曾想今日竟栽在你這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手中!奇恥大辱!老夫不服!”
武陽靜靜地看著他發泄,並未動怒。待他稍稍平靜,才緩緩道。
“兵者,詭道也。天時、地利、人和,皆為勝負之機。將軍熟讀兵書,豈不聞‘置之死地而後生’?我軍糧盡援絕,退則必死,唯有死戰求生。將軍雖善守,然久守之下,心生懈怠,亦為常情。此役,武陽勝得僥幸,卻也是我軍將士用命之功。”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誠懇。
“藍將軍乃當世名將,武陽素來敬仰。如今舒城已破,魏陽大勢雖未去,然將軍已盡忠職守,力戰被擒,無愧於魏陽。將軍一身才略,若就此埋沒,或身首異處,豈不可惜?不若…”
武陽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歸順我靖亂軍,武陽必以上賓之禮相待,與將軍共圖大業!如何?”
勸降!
帳內氣氛瞬間一凝。旁邊的趙甲、諸葛長明等人皆屏息凝神。
藍延煜先是一愣,隨即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陣悲憤而蒼涼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武陽!你休要癡心妄想!老夫生是魏陽人,死是魏陽鬼!豈能背主求榮,屈膝事賊?!今日落入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想讓老夫投降?做夢!”
他話語斬釘截鐵,眼中是毫不動搖的決絕,甚至帶著一絲殉道者的光芒。
武陽看著他那副視死如歸、梗著脖子的模樣,非但沒有生氣,眼中反而閃過一絲由衷的讚歎。
他想起了遠在化州郡,同樣性情剛烈、忠心耿耿的衛鍾。
“將軍風骨,令人欽佩。”
武陽輕輕頷首,
“與我所識一位故友,頗為相似。皆是忠義之士,國之棟梁。”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帳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看著武陽。
終於,武陽抬起頭,目光變得清澈而堅定,他緩緩道。
“既然將軍心念故國,武陽也不強人所難。將軍不服此戰結果,認為武陽勝之不武…那好,武陽今日,便放將軍回去。”
“什麽?!”
此言一出,不僅藍延煜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錯愕,連帳內的趙甲、段梟等將領都差點驚呼出聲!
放虎歸山?!
元帥這是何意?!
諸葛長明羽扇輕搖,眼中卻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
“你…你說什麽?”
藍延煜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死死盯著武陽,想從他臉上找出戲弄或者陰謀的痕跡。
武陽神情坦然,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強大的自信。
“我說,放將軍回去。將軍不是不服嗎?那我們就堂堂正正,再戰一場!看看到底孰強孰弱,鹿死誰手!”
藍延煜怔怔地看著武陽,足足過了半晌,他才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沉聲道。
“好!武陽!你竟有如此氣魄!老夫…倒是小看你了!既然如此,你可敢與老夫約定?待老夫回去,重整兵馬,你我就在陸安郡的靜安城,再決勝負!你敢否?!”
“靜安城?”
武陽略一思索,隨即幹脆利落地點頭,
“好!就依將軍!靜安城下,你我一決雌雄!”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武陽站起身。
“來人!給藍將軍備一匹快馬,幹糧清水!”
命令迅速被執行。
武陽甚至親自陪著已被鬆綁、依舊滿心震撼和複雜的藍延煜,走出了氣氛凝重的大帳,走出了殘破的舒城南門。
城外,雪原茫茫。
一匹神駿的戰馬已備好鞍韉,拴在門外。
武陽指著那匹馬,對藍延煜高聲道。
“藍將軍,請上馬!今日武陽放你歸去,他日靜安城下,你我戰場再見!若屆時,武陽有幸再勝將軍一籌,攻克靜安…還望將軍,能履行諾言,歸順於我!”
藍延煜翻身上馬,握住韁繩。
他深深看了一眼武陽,這個年輕得過分卻又手段莫測、氣魄驚人的對手,心情複雜難言。
他沒有直接回答武陽的話,而是沉聲道。
“武陽,今日之恩,老夫記下。若他日靜安城下,是你敗於老夫之手…老夫也必放你一次,以報今日之情!”
說罷,他一勒韁繩,催動戰馬。
馬蹄踏碎積雪,濺起零星雪沫。
藍延煜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原的盡頭。
武陽一直佇立在風雪中,目送他遠去,直到那身影徹底看不見。
這時,一個蒼老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武陽身側,正是諸葛長明。
他望著藍延煜消失的方向,捋著長須,聲音平和。
“主公今日之舉,非為逞一時之氣,實是…惜才,不忍殺之,欲收服其心吧?”
武陽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並不隱瞞。
“果然瞞不過先生。藍延煜,乃真將才。其善守之能,冠絕當世。若能得他真心歸順,與化州衛鍾一守一攻,相輔相成…則我靖亂軍,如虎添翼,未來大業,方有更堅實的根基。殺之,不過一時之快,徒令天下英才寒心;收之,方為萬全之策。”
諸葛長明點了點頭,眼中露出讚許之色,但隨即又微微搖頭,潑了盆冷水。
“主公深謀遠慮,老夫佩服。然,似藍延煜這般人物,性情剛烈,忠君之念根深蒂固。其今日雖感主公不殺之恩,然欲其真心歸降,叛魏投我…難,難如登天啊。恐非一戰之約所能束縛。”
武陽聞言,卻並無失望之色,反而朗聲一笑,豪氣頓生。
“先生所言極是。收服猛虎,自然非易事。然,不試一試,又怎知一定不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今日種下此因,靜安城下,再見真章!若他能敗我,我無話可說;若我再勝他…屆時,或許會有轉機。”
他轉身,望向舒城那殘破卻已被靖亂軍旗幟覆蓋的城牆,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
“當下之急,是徹底消化舒城,穩固戰果,靜待大元帥下一步指令。至於藍延煜…靜安城,我誌在必得!”
風雪依舊寒冷,但武陽的心中,卻已燃起新的、更具挑戰性的火焰。
收服名將之路,從來不會平坦,但他武陽,願意去試,去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