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義絕塵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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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功宴的喧囂如同退潮般遠去,歌舞升平的假象被深沉的夜色徹底吞噬。
慶城府地下,一間刻意營造出隔絕與隱秘的密室,成為了此刻真正決定人心向背與命運走向的舞台。
這裏沒有窗戶,隻有一盞孤零零的油燈,豆大的火苗頑強地對抗著四周粘稠的黑暗,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三個被拉長、扭曲、不斷搖曳的影子。
空氣裏彌漫著陳舊土石的氣息、燈油的膩味,以及一種幾乎令人窒息的凝重。
武陽坐在一張簡樸的木椅上,他已卸去象征權力與殺伐的甲胄,僅著一身深色布衣,刻意收斂了戰場上那逼人的銳氣。
然而,那雙曆經血火淬煉、近日又因真勁突破而更顯深邃的眸子,在跳動的燈光下,依舊如寒潭般深不見底,隱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的對麵,正是曾經的慶城守將,如今已成階下囚的荀仲業。
鐐銬雖已除去,但無形的枷鎖似乎仍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使他原本挺拔的身姿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佝偂與疲憊。
他臉上的皺紋仿佛一夜之間深刻了許多,鬢角的白發在昏黃光線下格外刺眼,唯有那雙曾經執掌數萬大軍、洞悉戰場變幻的眼睛,此刻雖布滿血絲,卻仍固執地殘留著一絲不肯完全熄滅的傲岸與警惕。
在兩人側方,陰影與光明的交界處,坐著藍延煜。
這位早已被擒獲的魏陽將軍,神情複雜難言。
他時而看向武陽,目光中帶著經過時間沉澱後愈發堅定的信服;時而又望向荀仲業,那眼神裏交織著舊日的袍澤之情、物傷其類的悲憫,以及一種試圖傳遞某種信息的急切。
“荀將軍,請。”
武陽的聲音打破了令人難堪的沉默,他親手執起一把溫在紅泥小爐上的陶壺,將滾燙的開水注入一個素色瓷杯,茶葉在杯中舒展開來,氤氳出淡淡的清香。
他將茶杯輕輕推到荀仲業麵前,
“此地簡陋,唯有清茶一杯,聊表敬意,暫解勞頓。”
荀仲業的視線落在茶杯升騰的熱氣上,嘴角牽動了一下,露出一抹混合著譏諷與悲涼的冷笑。
“武陽,何必多此一舉?勝者王侯敗者寇,自古皆然。我荀仲業既已城破被擒,便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是梟首示眾,還是檻送你們聯軍大營,給個痛快便是。這般軟刀磨人,非英雄所為。”
他的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
武陽並未因這帶刺的話語而動怒,他緩緩放下陶壺,目光平靜地迎向荀仲業。
“將軍此言差矣。武陽今日請將軍來此,並非為了炫耀武功,更非為了折辱敗將。實是心中有幾個關乎天下、關乎蒼生、亦關乎‘忠義’二字的疑惑,想與將軍這等沙場宿將、國之柱石,坦誠一敘,以求印證。”
“忠義?”
荀仲業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中的譏誚之色更濃,
“你,武陽,擁兵自重,攻掠侵犯我魏陽國土,殺戮官軍將士,也配與我談論忠義?爾等之行,與亂臣賊子何異?有何麵目在此妄談蒼生天下!”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積鬱的憤懣。
麵對這尖銳的指責,武陽的眼神反而更加沉靜,如同深潭,不起波瀾。
“將軍罵得好。”
他竟點了點頭,
“若依循舊製,按部就班,我武陽確是逆臣無疑。然,將軍可曾睜眼看過這天下?可曾側耳聽過這民聲?”
他的語氣逐漸變得沉痛而有力,
“自這一任魏陽王掌權以來,魏陽國戰事連綿不休,多少青壯埋骨他鄉?境內賦稅如虎,苛政如刀,層層盤剝,百姓賣兒鬻女猶不能完稅!官府豪強勾結,土地兼並日益嚴重,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此非史書舊聞,而是將軍治下曾真實發生過的慘劇!敢問將軍,這難道就是您所要效忠的‘朝廷’?這難道就是您所要維護的‘秩序’?”
他停頓了一下,讓那血淋淋的畫麵在荀仲業腦中短暫停留,然後繼續道,聲音裏注入了一種近乎理想主義的熱忱。
“我靖亂軍,之所以與楚烈國聯合討伐魏陽,非為個人權位,實為‘止戈平亂,還政於民’!我們要止的,是魏陽王為一己私欲而妄動的不義之戈;要平的,是這官逼民反、盜匪蜂起的禍亂之世;要還的,是一個能讓耕者有其田,織者有其衣,老者有所養,幼者有所教,天下萬民能安居樂業的清平世界!將軍,您告訴我,忠於這樣一位視民如草芥的暴君,是忠嗎?順應這腐朽透頂、吸食民髓的舊製,是義嗎?真正的忠義,難道不應該是忠於這天下兆民,義於這朗朗乾坤?!”
武陽的話語,如同積蓄了許久力量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地衝擊著荀仲業用幾十年信念築起的堤壩。
荀仲業的臉色由最初的譏誚,慢慢變得僵硬,繼而浮現出掙紮的痛苦。
他嘴唇囁嚅著,想反駁,想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想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這些自幼熟讀的聖賢之言,在武陽所描述的那一幅幅人間地獄圖麵前,顯得如此空洞和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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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否認,他親眼見過慶城周邊村莊的凋敝,聽過衙門外百姓的哀嚎,他隻是……隻是習慣於將自己埋首於軍務,用“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來逃避良知的拷問。
就在荀仲業內心防線微微動搖之際,藍延煜適時地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了一種曆經世事滄桑後的疲憊與清醒。
“荀兄……”
這一聲呼喚,帶著舊日的情誼,瞬間穿透了荀仲業強裝出的冷漠外殼,讓他身體猛地一顫,霍然轉頭,目光如炬般射向藍延煜,那眼神中充滿了震驚、失望,還有一種被最信任戰友從背後刺傷的劇痛。
“藍兄!你……你竟……”
他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藍延煜的投降,比城破被擒更讓他難以接受。
藍延煜坦然承受著荀仲業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羞愧,隻有一種深沉的無奈與決然。
“是的,荀兄,我準備降了。不僅降了,如今更是真心實意,願追隨武陽元帥,為這‘還政於民’的渺茫希望,盡一份心力。”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回憶一段極其複雜的心路曆程,
“初被俘時,我與你一般無二,隻求速死,以全名節。罵過,鬧過,絕食過……但武陽元帥並未殺我,也未因我的辱罵而動怒。他隻是……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看,讓我聽,讓我去想。”
他的語氣漸漸變得激動起來。
“我看到的是什麽?是靖亂軍士卒,哪怕是自己餓著肚子,也會將幹糧分給路邊奄奄一息的孩童!是他們的軍法官,因為一名士卒搶奪了百姓一隻雞,而被當眾鞭笞,絕不姑息!”
“我聽到的是什麽?是他們在營中宣講,為何而戰,不是為將軍個人,而是為父母妻兒,為不再受欺壓的明天!我更看到武陽將軍本人,他身先士卒,與將士同甘共苦,他看向流民的眼神,是真正的痛心與不忍!”
“荀兄,你我在魏陽王麾下效力多年,何曾見過哪位上官,真正將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他們眼中隻有權位、隻有功勞、隻有如何討好上峰!”
藍延煜向前傾身,目光灼灼地盯著荀仲業,語氣近乎懇切。
“荀兄,我們過去所信奉的‘忠’,到底是什麽?是忠於那個高高在上、隻顧自己長生與享樂、視萬民為芻狗的魏陽王?還是忠於這天下無數掙紮求存、渴望一口飯吃、一件衣穿的黎民蒼生?”
“我曾與你一樣,以為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便是武人最高的榮譽。但現在我明白了,若為之犧牲的,是一個讓生靈塗炭的暴政,那這犧牲,非但毫無價值,更是助紂為虐!是愚忠!是千古罪人!”
“荀兄,醒醒吧!魏陽王氣數已盡,民心已失!真正的忠義,是順天應人,是擇明主而事之,是救萬民於水火!這才是大忠!大義!”
藍延煜這番發自肺腑的陳述,如同最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荀仲業早已搖搖欲墜的心防上。
他看著藍延煜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裏麵沒有絲毫的虛偽與勉強,隻有曆經痛苦掙紮後找到方向的清明。
他知道藍延煜的為人,剛直不阿,寧折不彎,若非真正被折服,絕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更不可能有如此神態。
荀仲業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低下頭,避開那兩道灼人的目光,內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戰。
忠君?還是安民?恩義?還是大節?
一個個沉重的命題在他腦中激烈碰撞,幾乎要將他撕裂。
密室內陷入了長達一炷香時間的死寂。
隻有油燈燃燒的輕微劈啪聲,和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
武陽和藍延煜都沒有再催促,他們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是多餘的,這道關乎信仰與生命的坎,必須由荀仲業自己邁過去。
終於,荀仲業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神不再銳利,也不再充滿掙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與一種近乎絕望的清明。
他看了看武陽,又看了看藍延煜,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最終,化作一聲悠長、沉重、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生命力的歎息。
“唉——!”
這一聲歎息,在密室裏久久回蕩。
“武陽元帥……你的……仁義,你的抱負……老夫……今日,見識了。”
他對著武陽,艱難地拱了拱手,動作遲緩得如同一個耄耋老人,
“藍兄……你……你所言……或許……是對的。這天下……這百姓……確實……苦得太久了……”
武陽眼中瞬間爆發出希冀的光芒,他身體前傾,語氣誠摯無比。
“荀將軍!若能得將軍相助,我等靖亂大業,如虎添翼!慶州百姓,必能更快得以休養生息!天下太平,亦可早現曙光!武陽在此,懇請將軍出山,與我等共襄盛舉!我必以師禮相待,軍政大事,皆願聆聽將軍教誨!”
然而,荀仲業卻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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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決絕,但那決絕之中,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悲涼與無奈。
“不……武陽元帥,你的好意……仲業……隻能心領了。”
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魏陽王……無論他如何昏聵,如何暴虐……天下人皆可叛他,罵他,唯獨我荀仲業……不能!”
他的聲音開始微微顫抖,眼中泛起了渾濁的淚光。
“想當年……我不過一介邊軍小卒,出身寒微,因性情耿直,屢遭上官排擠打壓,鬱鬱不得誌……是大王!是魏陽王他力排眾議,於萬千行伍之中,獨獨賞識於我,破格擢升,授我兵權,委我以鎮守慶城之重任……此知遇之恩,如同再造!他待我……以國士啊!”
淚水終於不受控製地滑過他飽經風霜的臉頰、。
“我荀仲業……讀書不多,粗人一個……但也深知,‘士為知己者死’!若因大王有過,我便背棄於他,甚至反戈相向……此等行徑,豬狗不如!”
“我……我若如此,日後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那些為魏陽戰死的同袍?有何麵目……去見待我如國士的大王?!這份恩情……這份知遇……我……必須還!隻能用這條命……來還!”
他猛地站起身,因激動和虛弱,身體晃了一晃,但他立刻穩住,對著武陽,推金山,倒玉柱,深深一揖到地,聲音悲愴而鏗鏘。
“荀某別無所求!唯望武陽元帥……念在我曾為慶城守將,未曾苛虐百姓的份上……賜我一死!以全我荀仲業……忠義之名!使我……死得其所,無愧於心!”
“荀將軍!不可!”
武陽霍然起身,臉上寫滿了痛惜與不甘,
“將軍大才,正值壯年(雖已老,但武藝猶存),何必執迷於愚忠!大丈夫立於天地間,當以天下蒼生為念!豈能因一人之恩怨,而置萬民於不顧?你若身死,於魏陽王無絲毫益處,於這飽受戰亂之苦的天下,更是莫大的損失!將軍三思啊!”
藍延煜也急切地勸道。
“荀兄!何必如此!難道你我的理想,當年從軍時所立下的保境安民的誓言,都敵不過這一份私恩嗎?活著!活著才能做更多事,才能真正造福一方啊!”
“不必再勸了!”
荀仲業抬起頭,臉上是一種近乎神聖的平靜與堅定,仿佛已經看透了生死,
“我意已決,此生已無他念。唯求一死,以報王恩!若元帥尚存一絲仁義,便請……成全於我!”
他再次深深一揖,久久不肯起身。
武陽看著他那決絕的姿態,聽著那斬釘截鐵的話語,知道一切勸說都已蒼白無力。
他緩緩閉上眼睛,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顯示出內心極度的矛盾與掙紮。
他愛才,更敬重這等重義輕生的氣節,但正是這份敬重,讓他不得不尊重對方以死明誌的選擇。
這無關對錯,隻是兩種信念,兩種價值觀,在這幽暗密室裏,最殘酷、也最無奈的碰撞。
良久,武陽緩緩睜開雙眼,眼中已是一片沉痛與肅穆,還帶著深深的敬佩。
他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仿佛有千鈞之重“荀將軍……忠肝義膽,氣貫長虹……武陽……深感敬佩,自愧弗如。”
他轉過身,對著密室角落那片最濃重的陰影,沉痛而清晰地命令道。
“取……鴆酒……來。”
陰影中傳來一聲壓抑的回應。
片刻後,一名身著黑衣的親兵,低著頭,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步履沉重地走了進來。
托盤之上,鋪著黑色絲絨,上麵靜靜地放著一隻白玉雕成的酒杯,杯身剔透,杯中盛著大半杯清澈如水的液體,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武陽親手接過托盤,他的動作緩慢而穩定,仿佛托著的不是一杯致命的毒藥,而是一座山嶽。他走到荀仲業麵前,將托盤呈上。
“將軍……請。武陽在此立誓,必以國公之禮,厚葬將軍於慶城南山,麵向魏陽王都,立碑銘誌,彰您忠義。您的家眷,無論親疏,我武陽必視若己出,保他們一世富貴平安,絕不受半分欺淩委屈。若有違此誓,天人共戮!”
荀仲業看著那杯鴆酒,臉上露出了進入這間密室後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真正釋然的笑容。
那笑容裏,有解脫,有欣慰,也有對自己一生的肯定。
他伸出雙手,鄭重地接過托盤,對武陽點了點頭,目光清澈。
“多謝……武陽元帥成全。善待……慶城百姓,望你……不忘初心。”
說完,他不再有絲毫留戀,端起那隻白玉杯,如同品味絕世佳釀般,湊到唇邊,仰頭,一飲而盡。
動作流暢,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一如他往日用兵,果決淩厲。
酒杯離唇,被他輕輕放回托盤,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他沒有立刻倒下,而是靜靜地站著,緩緩閉上雙眼,仿佛在感受生命最後的流逝。
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但嘴角卻依然殘留著那一絲釋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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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息之後,他的身體開始微微搖晃。
他艱難地,卻異常堅定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略顯褶皺的衣襟和散亂的發髻,仿佛要維持住最後的體麵。
然後,他麵向北方——魏陽王宮所在的方向,用盡最後的氣力,推開想要攙扶的親兵,緩緩地,莊重地,跪了下去,深深地叩首三次。
“大王……知遇之恩……荀仲業……今生已報……來世……再為您……牽馬……墜蹬……”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終幾不可聞。
保持著叩首的姿勢,一動不動了。
密室之內,落針可聞。
唯有那盞油燈,依舊不知疲倦地跳動著,將光芒投射在荀仲業已然失去生命的軀體上,將那最後的跪拜姿態,凝固成一尊悲壯而蒼涼的雕塑。
武陽站在原地,如同石雕木塑,久久地凝視著荀仲業的遺體,目光複雜萬千,有惋惜,有敬佩,有沉重,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
藍延煜早已淚流滿麵,他走上前,脫下自己的外袍,輕輕地覆蓋在荀仲業的背上,然後對著遺體,深深三鞠躬。
“厚葬荀將軍。”
武陽最終隻從喉間擠出這五個字,聲音幹澀沙啞,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絲。
他猛地轉身,步履異常沉重地離開了這間見證了信念、恩義與死亡最終較量的密室。
油燈的光芒,依舊在他身後執著地跳動著,仿佛在為一位舊時代忠臣的隕落,唱著無聲的挽歌。
荀仲業用他的死,扞衛了他心中的道,也給生者留下了關於忠誠、恩義與時代變革的,永恒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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