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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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茶倒水也是共犯。”
    洪浩的聲音很輕,卻讓空氣瞬間凝固。水月劍懸空微微震顫,劍尖指向老者滿是溝壑的麵門。
    這話說得蠻橫,沒什麽道理。不過他原本就是來殺人的,不是來講理的。
    老者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渾濁的眼中倒映著劍鋒的寒光。他身後的人群發出壓抑的抽泣聲,有個孩童剛要哭出聲,就被母親死死捂住嘴巴。
    “老爺!”逾常劍憑空出現,劍身橫在洪浩與老者之間,“你看看他們!”
    洪浩的視線越過劍鋒。那個抱著布老虎的小女孩正死死咬著嘴唇,鮮血從嘴角滲出。她驚恐的眼神讓他想起長榮鎮,那些躲在母親身後看自己殺豬的孩童。
    “哥哥?”小炤歪著頭,指尖跳動的六丁神火照亮了她天真無邪的臉,“要燒嗎?”
    洪浩的手緊緊攥住,骨節因用力發白。他看見老婦人顫抖的手中攥著一串佛珠,看見年輕母親將嬰兒的臉按在自己懷中,幾個半大孩子擠在一起,最小的那個赤著腳,腳趾凍得發青,卻仍緊緊攥著哥哥的衣角,像是怕一鬆手就會被黑暗吞噬。
    這些人的眼睛裏,沒有仇恨,隻有恐懼。
    畫麵突然扭曲變形,化作大娘被剁碎的肉塊,大牛森白的骨架,水月山莊的斷壁殘垣。
    “都該死……”洪浩的白發突然暴漲,每一根發絲都泛起血色,“替他們做事就該死!”
    水月劍發出刺耳的嗡鳴,劍氣將地麵割出蛛網般的裂痕。老者的衣襟被無形劍氣撕開一道口子,枯瘦的胸膛上立刻滲出血珠。
    “仙長饒命!”婦人突然撲倒在洪浩腳邊,懷中的嬰兒被驚醒,發出嘹亮的啼哭,“孩子尚未滿歲,不曾替樓家做事!”
    這哭聲像一把鈍刀,狠狠紮進洪浩的心髒。
    老者見此情形,索性扒開衣襟,“按仙長的道理,我等替樓家做事,罪孽深重,仙長怪罪,我等也無話可講……”
    說罷又回頭望幾個半大小孩,“他們不過是家中大人在此做生計活路,想念爺婆爹娘,偷偷上山來看看,也都不曾替樓家做事……”
    “求仙長放過,我等死而無怨。”
    嬰兒的哭聲越來越響,在死寂的山穀中回蕩。水月劍緩緩下移,在嬰孩眉心前停住。
    “老爺!”靈兒的聲音帶著哭腔。
    嬰兒突然不哭了。黑葡萄般的眼睛直直望著洪浩,小手朝他伸來,抓住了那縷垂下的白發。
    洪浩渾身一震。他看見嬰兒清澈的瞳孔裏,映出自己扭曲的麵容——白發如霜,雙眼血紅,嘴角抽搐著,活像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震得山石滾落。洪浩猛地收劍,劍氣在地麵劈出一道三丈長的溝壑。
    “滾!”這個字從牙縫裏擠出來時,帶著血腥味,“趁我……還沒改變主意……”
    人群呆若木雞。
    “三息之內,”洪浩的白發瘋狂舞動,將周圍的碎石絞成粉末,“全部給我消失。”
    雜役們如夢初醒,攙老扶幼地向山下逃去。有個小男孩跑丟了鞋子,赤腳踩在滾燙的琉璃地麵上,留下一串帶血的小腳印。
    通天山莊七十二峰在火光劍氣中接連崩塌。
    主峰最先傾覆,千丈高的山體被攔腰斬斷,上半截山峰轟然滑落,將山腰的藏經閣碾成齏粉。
    緊接著礪劍峰的萬道劍痕同時炸裂,樓家曆代先祖留下的感悟隨著碎石飛濺。
    煉丹峰的丹爐接連爆開,熊熊燃燒的火海將半山腰的靈草園燒成焦土。
    各峰之間相連的懸空廊橋寸寸斷裂,像被斬斷的蟹腳墜入深淵。山澗間的靈泉倒灌,衝刷著滾落的屍骸。曾經劍氣衝霄的練武場,此刻鋪滿殘劍與碎骨,血水在青石板上匯成溪流。
    數千弟子無一幸免。
    崩塌的轟鳴聲中,唯有一支歪歪扭扭的隊伍得以幸存——那群雜役互相攙扶著,沿著唯一完好的小路跌跌撞撞下山。他們身後,整個山脈正在劍光中土崩瓦解,卻連一塊飛石都沒落到他們頭上。
    這一回,通天山莊,徹徹底底被洪浩抹去,決計不會再死灰複燃。
    “哥哥,接下來我們去哪裏?”
    接下來去哪裏,洪浩也很茫然。他並不知雲端帶著玄薇回了雲隱宗,他甚至不知道雲端與雲隱宗有關係,畢竟,望海樓和雲隱宗天遠地遠,誰能知曉竟會有這一層關係。
    暮雲她們不在肴山,謝籍他們也杳無音信,世界之大,何處去尋?
    當下又有些後悔眼下做得急了些,一殺痛快,爽則爽矣,通天山莊被毀的消息傳出去,雲綺等人決計不會再回來自投羅網。
    就在此刻——
    "嗡嘛呢叭咪吽——"
    一聲低沉梵音自天際傳來,如暮鼓晨鍾,滌蕩四方。
    洪浩猛地抬頭,隻見蒼穹之上,雲層驟然裂開,金光如瀑傾瀉而下。漫天佛光之中,四道枯瘦身影踏空而來,每一步落下,腳下便綻開一朵金色蓮華。
    四位高僧身披百衲袈裟,麵容枯槁卻法相莊嚴,一看便是佛法修為極其精深的得道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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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要捉了暮雲回四空山的四大高僧。
    覺土、覺水、覺火、覺風。
    “阿彌陀佛。洪施主,別來無恙?”
    洪浩啞然失笑,又是這幾個多管閑事的老和尚。
    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眼下的自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愣頭青少年。
    “禿驢來收屍?”洪浩的白發驟然暴漲,每一根都泛著血色,“正好超度你們!”
    “洪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覺土大師一臉悲憫,歎息道:“洪施主造業之快,比暮雲女施主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個卻不是冤枉,的確是快,眼下該死不該死,已是數千條人命。
    “苦海無邊?”洪浩冷笑,白發如狂蛇亂舞,“我腳下踏的,就是你們所謂的岸!”
    洞天劍驟然暴起,劍鋒裹挾著滔天煞氣,直斬覺土麵門!
    “鐺——”
    覺土不閃不避,被小雞仔燒得隻剩半截的手臂輕輕一抬,竟以血肉之軀硬接劍鋒。關節斷口處與劍刃相觸的刹那,一圈金色漣漪蕩開,將漫天烈焰盡數震散。
    他修持金剛波若一千多年,防禦專精,的確非同尋常,這些年又精進了。
    “施主已入魔道。”覺土歎息,“殺孽纏身,業火焚心。”
    “魔道?”洪浩獰笑,白發根根倒豎,“我殺的都是該殺之人!這些人全部都要給我師父陪葬!”
    “阿彌陀佛,施主所為,大娘未必歡喜。”
    洪浩怒道:“關你屁事!你修你的佛,我入我的魔。老禿驢你再聒噪,莫不是以為我怕你們不成?”
    “阿彌陀佛,洪施主戾氣深重,老衲受人所托,請施主前往四空山一敘……”
    “休想!”洪浩不等覺土講完,突然暴起,洞天劍化作百丈血芒,“想要留我,須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手段!”
    四僧對視一眼,同時歎息。
    “阿彌陀佛......”
    佛號聲中,四道金光衝天而起,在空中結成"卍"字大陣。而洪浩的白發如怒海狂濤,帶著滔天殺意,直撲而上!
    這一戰,避無可避!
    天地驟然一暗。
    四道枯瘦身影踏空而立,腳下金蓮綻放,光芒萬丈。
    覺土大師獨臂輕抬,百裏山嶽同時震顫,無數岩脊破土而出,如巨龍昂首。老僧每道皺紋都泛起土黃光芒,皮膚漸漸化作岩石。
    洪浩的白發已如飛瀑倒懸。洞天劍未動,周身三丈內的碎石卻盡數化為齏粉——那是被純粹殺意碾碎的痕跡。
    覺水大師雙掌合十。
    整條山澗逆流上天,在空中凝結成冰。這不是普通的寒冰,而是融入了佛門金剛力的玄冰。洪浩斬出的劍氣撞上冰牆,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覺火大師突然睜眼。
    這位老僧睜眼的刹那,空氣扭曲。不是熾熱,而是連光線都被吞噬的寂滅感。他枯手一抓,小炤的六丁神火突然失控,反向纏向洪浩。
    精神小妹驚叫:“哥哥小心!”
    洪浩不避不讓,白發如鋼針般刺入火焰。每一根發絲都纏繞著血色煞氣,竟將六丁神火硬生生逼退。
    “風起。”
    覺風大師的聲音忽遠忽近。這位老僧化作縷縷清風,非是遁術,而是真正的身化自然。風吹過處,洪浩的白發竟開始寸寸斷裂。
    沒有朱雀鎮壓,是個老和尚終於展露真正實力。土主鎮壓,水主禁錮,火主焚心,風主削魂。洪浩如陷泥沼,每一招每一式都在被層層削弱。
    “狗日的,痛快!”
    洪浩突然長嘯。這一聲不是憤怒,而是酣暢。他不再拘泥招式,而是將畢生所學融會貫通。水月劍訣的靈動,朱雀離火的狂暴,蒼翠的陰柔,在此刻渾然一體。
    洞天劍劈在覺土獨臂上,火星四濺。老和尚的岩石皮膚出現裂痕,卻仍不退半步。
    洪浩左拳擊中覺水胸口。這一拳看似簡單,卻打得老僧噴血後退,眼中閃過驚詫。
    覺火的金焰被白發絞得稀碎。
    覺風的清風被飽含殺意的淩厲劍氣生生逼退。
    四僧越打越心驚。洪浩的招式看似雜亂無章,卻暗合天道。每一擊都帶著對天地至理的領悟,那是曆經磨難後的返璞歸真。
    “結陣!”
    四僧突然盤坐虛空,組成“卍”字陣型。覺土的獨臂插入大地,覺水的冰晶懸於頭頂,覺火的金焰燃在胸前,覺風的清氣環繞周身。四象歸一,凝成一尊四麵八臂的佛陀虛影。
    佛陀抬手。
    這一掌看似緩慢,卻讓洪浩的劍停在半空。不是禁錮,而是大勢的壓製。是佛門“一掌含三千世界”的大神通。
    洪浩突然閉目,無數畫麵在腦海極速閃現。
    為了解決兩村為水源爭鬥,自己去到夭夭父輩他們生活的山穀,不管有意無意,害死了整村妖人,自己除了道心受損,得到了什麽?
    救下星雲舟整整一船人,幫幽若城守護水靈珠,幫種夔大哥勾走殘魂,想讓水火兩族結束世代仇恨……樁樁件件,說來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可曾聽到過一聲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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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自己是救世主麽?可連最敬愛的師父都救不了!
    “嗬……”
    洪浩的白發突然垂落,不再如先前般狂舞,而是像被雨水打濕的蛛絲般貼在肩頭。但這份平靜比先前的狂暴更讓人心驚——就像暴風雨前的死寂。
    “我錯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又輕柔,仿佛是從內心深處擠出來的一般,其中蘊含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冷意。這冷意並非來自於憤怒或者怨恨,而是一種徹悟後的淡然和決絕。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似乎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真實麵貌。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間本就不該有慈悲。
    洞天劍突然發出清越龍吟。劍身上的血漬簌簌掉落,露出如鏡的劍身。
    “我以仁厚待人,換來的盡是背叛。”
    “我以劍護蒼生,蒼生卻以怨報德。”
    “既如此……”
    劍鋒輕轉,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光。
    “從今往後,我將不再受道德和仁義的束縛,我的劍隻會為我自己而拔。我寧願背負起天下人的指責和謾罵,也絕不容許任何人對我有絲毫的辜負和背叛!”
    劍尖觸及佛掌的刹那,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隻有一聲輕響。佛陀虛影如夢幻泡影般消散,仿佛從未存在過。
    不是被斬碎,而是被某種更本質的力量消解。
    四僧同時噴血倒飛。他們驚駭地發現,洪浩的劍上不再有殺意,卻比先前可怕百倍——那是徹底放下枷鎖後的純粹。
    “還要打嗎?”洪浩甩了甩衣袖。
    覺土大師看著自己碎裂的獨臂,突然長歎:“阿彌陀佛。不打了不打了,想不到洪施主沒有鳥還是這般厲害。”
    顯然老和尚對小雞仔還記憶猶新。
    “我實在是很奇怪……”洪浩冷冷道,“通天山莊到我不二門屠戮之時,看不到各位大師的慈悲?反過來,我來通天山莊報仇,老禿驢就趕來救人?”
    “幾個老禿驢是通天山莊養的狗麽?”
    話糙理不糙,道理的確就是這麽個道理。這世界好像總是好人吃虧。
    “阿彌陀佛,洪施主這話卻冤枉老衲。”
    “洪施主怎知,通天山莊在不二門造業,我佛門就沒有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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