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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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找到了小師叔!”
    王乜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瞬間炸得謝籍臉上的促狹笑容僵住!
    “什麽?!”謝籍猛地抓住王乜的肩膀,聲音都變了調,“你……你找到了小師叔?”
    王乜被謝籍抓得生疼,但此刻也顧不上這些,重重點頭:“對!就是洪師叔!我找到他了!在青石縣!”
    “我日!”謝籍激動得原地蹦了起來,差點把王乜帶個趔趄,隨即又驚疑道:“既然找到小師叔……為何沒有帶他回來?”
    “一言難盡!”王乜歎口氣,“小師叔修為功法盡失,連記憶也丟了……講是得了離魂症,我站他麵前,他並不認得我。我不敢用強帶回來。”
    “失憶了?”謝籍一愣,隨即又激動起來,快速的搓手,“失憶怕什麽,活著就好!隻要活著就好!走,狗日的還等什麽,趕緊告訴師祖去,教她老人家歡喜歡喜。”
    謝籍根本不給王乜再說話的機會,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飛也似的就往大娘住的小院衝去。
    “師祖!開門!開門啊!”謝籍急促的敲門聲穿透了寂靜的夜空,在山莊裏回蕩。
    “狗日的謝籍,大半夜的鬼哭狼嚎作甚?老娘剛躺下。”屋內傳來大娘略帶火氣的吼聲。
    罵歸罵,卻聽到咚咚咚咚的腳步聲。
    吱呀一聲,門被猛地拉開。大娘小山般的魁梧身軀幾乎塞滿整個門框,瞧見謝籍……還有王乜。
    “狗日的,你們兩個小兔崽子,是不是皮癢了?”大娘以為王乜拉謝籍來找她要說法,“小王乜,你娘為你含辛茹苦這許多年,難不成你還見不得她歡喜一回?”
    王乜哭笑不得。
    “師祖!不是那事兒!”謝籍連忙擺手,“洪師叔找到了!”
    “找到就找到……”大娘顯然還沒回過神,旋即猛地瞪大雙眼,“你講什麽?再講一遍!”
    王乜看著大娘那瞬間失神、帶著巨大期盼和不敢置信的眼神,心頭一酸,連忙上前一步,聲音清晰而肯定:“奶奶!是真的!我找到洪師叔了!就在青石縣!他還活著!”
    猶如一道驚雷在大娘腦中炸開!她趕緊伸手扶住門框,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
    “狗日的……狗日的……”大娘猛地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好徒兒命硬!閻王爺都不敢收他!狗日的終於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雖然她一直堅信好徒兒活著,但活不見人畢竟還不是十成十的篤定。
    她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王乜!快!快給老娘說說!他現在怎麽樣?!傷著沒?!缺胳膊少腿沒?!人在哪兒?!老娘這就去把他揪回來!”
    “奶奶,洪師叔他……”王乜連忙將自己在青石縣民和堂的所見所聞,原原本本地講了一回——洪浩失憶的狀態,怪醫老頭的診斷,福地劍的意外激活,以及最關鍵的是,洪浩在戰鬥中使出越女劍法,並叫出了“黃柳”這個名字!
    “他……他記得黃丫頭?!”大娘聽到這裏,眼中精光爆閃!她太清楚黃柳在洪浩心中的分量了!當年為了求大娘救黃柳,把差不多算是定情信物的水月劍都拿了出來。
    洪浩能想起黃柳,說明他的記憶並非徹底消失,隻是被封存了!
    “對!”王乜重重點頭,“怪醫老頭說,洪師叔的記憶像是被一層厚厚的‘殼’封住了,強行喚醒會有危險,隻能慢慢來。但老頭也說,讓洪師叔接觸熟悉的人和事,或許能刺激他恢複!所以我才連夜趕回來,想請黃柳師叔跟我去一趟青石縣!她或許……或許就是那把能撬開那層‘殼’的鑰匙!”
    “對對對!有道理!”大娘激動道,“黃柳那丫頭!洪浩最聽她的話!她教的那套小女人劍法他都記得!讓她去!讓她去最合適!”
    “不過……這三更半夜,還是等天亮再講。”大娘望著王乜,正色道:“一來你趕路辛苦還是要好生歇息;二來今晚是你娘和龍得水的大喜日子,等明早你總還是要見個麵講上幾句……”
    還是大娘想得周全,雖然找到好徒兒的巨大喜訊讓她激動歡喜,卻並未著急忙慌亂了方寸。
    王乜知道大娘說的在理,他強壓下心中的急切,對大娘點點頭:“奶奶說得是,我聽奶奶安排。”
    隻不過這一夜,王乜幾乎沒怎麽合眼。洪師叔失憶的模樣、娘親那聲石破天驚的尖叫、大師伯那根深蒂固的驢樣貨……各種畫麵在他腦子裏攪成一團亂麻。
    翌日清晨,山莊裏比往日更添了幾分喜氣。陽光透過新修的窗欞灑進來,空氣裏都帶著甜味兒。
    等他迷迷糊糊來到庭院,大家早就院壩聚集一堆,有說有笑,昨晚之事渾如沒有發生一般。不過看情形大娘還未將洪浩之事講出。
    瞧見王乜,大娘那中氣十足的嗓門在院子裏響起:“狗日的龍得水!翠翠!日頭都曬屁股了!還不趕緊滾出來!王乜小子等著給你們磕頭呢!”
    又過得一陣,才見龍得水……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翠翠,從他們那座小院的門裏走出來。
    龍得水紅光滿麵,一張大嘴咧到了耳根,走路都帶著風,仿佛一夜之間年輕了十歲。
    而翠翠……王乜隻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娘親穿著一身簇新的衣裙,襯得她氣色極好,臉頰上帶著兩團淡淡的紅暈,眉眼間是掩不住的羞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被雨露滋潤過的嬌豔。
    翠翠被龍得水攙扶著,但她的腳步卻異常輕盈!甚至可以說是足下生風!那困擾了她多年的腿疾,竟似一夜之間……痊愈了?!
    “娘……你的腿?!”王乜脫口而出,眼睛瞪得溜圓。
    翠翠被兒子這一問,臉更紅了,羞得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她下意識地想要掩飾,輕輕掙開龍得水的手,試著走了兩步。
    一步,兩步……步履平穩,姿態自然,哪裏還有之前邁一步都十分艱難的模樣。
    日他娘!王乜小眼睛瞪得溜圓,娘親求醫問藥多年不見好轉的頑疾,在龍得水操弄之下,一夜之間痊愈。什麽叫注定,這他媽就叫 命中注定。
    大娘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拍著大腿道:“瞧瞧!瞧瞧!老娘說什麽來著?龍族血脈,陽氣最旺!專治各種陰寒濕痹!狗日的龍得水,總算幹了件人事兒。”
    眾人也都嘖嘖稱奇,紛紛道賀。
    王乜看著娘親那驚喜又羞澀的模樣,再看看大師伯那副恨不得把娘親捧在手心裏的憨傻勁兒,心中那點別扭和尷尬,瞬間被一種巨大的欣慰和釋然衝散了!
    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上前去,撲通一下跪在翠翠和龍得水麵前,也不講話,連磕三個響頭。
    這才抬起頭,看著娘親,眼神清澈而真摯:“娘,這些年……你為了拉扯我長大,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兒子……兒子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旋即轉向龍得水:“大師伯!我娘……她是個苦命人。前半輩子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往後……往後就拜托你了!”
    “你對我娘好!我王乜記你一輩子好!但要是敢欺負她,讓她掉一滴眼淚……”王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子狠勁兒,小眼睛裏寒光一閃:“我管你是大師伯還是天王老子!我王乜的劍絕不輕饒!”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帶著一股狠辣勁兒,聽得眾人心頭都是一凜!
    但龍得水聽完,非但沒有生氣,反而一張大臉瞬間笑開了花!他猛地挺直腰板,胸膛拍得震天響:“狗日的,老子……老子對天發誓!我龍得水這輩子要是對翠翠妹子有半點不好,天打五雷轟,出門就遇斬龍人。”
    這話同樣說得鏗鏘有力,一口唾沫一個釘。
    翠翠早已泣不成聲,看著兒子,又看看身邊這個憨厚卻讓她無比安心的男人,隻覺得前半生所有的苦難,在這一刻都化作了蜜糖。
    王乜聽來,再無遲疑:“爹!”喊得幹脆利落,沒有絲毫扭捏。
    娘高興,他就高興。至於那個便宜爹……隻要他對娘好,叫聲爹又何妨?
    “爹”字一落,翠翠淚水漣漣,龍得水咧開大嘴笑得像個剛挖到寶的傻小子,又要去摟二人。
    大娘笑罵一句肉麻,隨即三角眼一瞪,聲如洪鍾:“都肅靜!給老娘聽好了,還有樁天大的好事。”
    庭院瞬間安靜。大娘環視一周,朗聲道:“狗日的王乜有出息!他把洪浩,老娘的好徒兒,找著了。”
    這話如同驚雷炸響,眾人瞬間沸騰。
    蘇巧捂嘴落淚;木棉歡喜拍手;龍得水張著嘴發懵;玄薇抱著星兒的手微微一緊。
    “哥哥——!”一聲帶著火焰般灼熱的尖嘯撕裂空氣!蹲在角落的紅衣少女小炤猛地彈起,化作一道紅影撲向王乜!尖利的指甲幾乎嵌入他手臂:“在哪?!帶我去!”她周身火星迸濺,眼淚在火焰般的瞳仁裏打滾,“立刻!馬上!”
    小炤自從沒了洪浩的消息,整日鬱鬱寡歡萎靡不振。
    王乜被撞得踉蹌,連忙伸手穩住她:“小炤姐,人在青石縣!但他……”快速將洪浩失憶、修為盡失、隻認黃柳的情形說了一遍。
    小炤眼中的火焰驟然熄滅,聲音發抖:“他……不記得小炤了?”單薄的身子委屈得縮成一團。
    大娘一把按在少女肩頭:“小狐狸!他現在連老娘都不認得,老婆孩子也不認得,你難過個啥?須知現在去一堆生麵孔,驚嚇到他真變癡呆了咋辦?那一時不認得便真成了一輩子不認得,到時你卻沒個哭處。”
    小炤害怕哥哥變成癡呆,嚇得小臉煞白,不住點頭。
    大娘目光掃過眾人,雙手叉腰,一錘定音:“隻許黃柳去!誰敢添亂,老娘打斷他的狗腿。”
    火靈兒把頭埋進黃柳衣襟,悶聲道:“姐姐,一定要把哥哥帶回來,呃……不要變成傻子。”
    黃柳一臉得意,畢竟這麽多人,癡兒單單隻記得自己,看來當年不遺餘力的每日一頓毒打功不可沒。
    “放心,我那癡兒弟弟,我一頓拳打腳踢,包他什麽都想的起來。”
    靈兒閃現插嘴,“這個在我們那個時代叫‘大記憶恢複術’。”
    她卻不知,洪浩先前遇見千江月,隨後又一場大火,閃現那些碎片,都是他幼年之時印象極深的之事——換句話講,一切皆是有跡可循,他越久遠的記憶反而越先蘇醒,一如他的成長過程。
    “走!”王乜劍訣驟起,青光裹住二人衝天而起!“爹娘奶奶保重!等好消息!”
    劍嘯破空,流光瞬息沒入雲層。眾人仰頭,直到青光徹底消失。
    石階上,小炤抱著膝蓋,眸中映著流雲:“哥哥……快醒來啊。”
    青石縣,民和堂後院。
    王寡婦坐在小木凳上,手裏無意識地搓著一把曬幹的藥草,眼神卻飄忽不定,望著角落裏那把被洪浩擦拭幹淨的黑鐵劍。白日裏那場驚心動魄的打鬥,那少年殺神般的手段,還有洪浩喊出的那個陌生名字“黃柳”……都像石頭一樣壓在她心頭。
    怪醫老頭叼著旱煙袋,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渾濁的老眼將王寡婦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盡收眼底。
    “掌櫃的,”老頭吐出一口濃煙,“愁啥呢?鋪子生意正好,日進鬥金,該高興才是。”
    王寡婦回過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聲音卻帶著掩飾不住的苦澀:“高興……是高興。就是……就是心裏有點空落落的。”
    她頓了頓,手指用力撚碎了一根藥草,聲音低了下去:“老先生……你說……火生他……他要是真想起來自己是誰了……還會……還會留在這兒嗎?”
    這才是她真正的心病。洪浩是她撿回來的,是她認下的弟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依賴她,聽她的話,幫她幹活,是這個小小藥鋪的頂梁柱,也是她孤苦生活的慰藉。
    可如果他恢複了記憶,想起了自己的過去,想起了那個叫黃柳的姐姐……他還會認她這個姐嗎?還會留在民和堂這個小小的藥鋪裏嗎?
    她害怕,害怕失去這個弟弟,害怕失去這份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穩和依靠,害怕重新回到那個孤苦無依、被人欺負的日子。
    “哦……原來是愁這個。”怪醫老頭咂咂嘴,煙袋鍋子在門檻上磕了磕,“掌櫃的,你這心思……老頭子我懂。”
    他眯起眼,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看透世情的精明:“你是怕他清醒了,忘了你這個撿他回來的窮姐姐?怕他拍拍屁股走了,丟下你和這鋪子不管?”
    王寡婦被說中心事,臉微微一紅,低下頭沒吭聲。
    老頭沉默了一陣,又開口道:“掌櫃的,我給你講講我年輕時候的一個事兒……你就當聽個樂子。”
    “我年輕那會啊,運氣不錯,被山上一個宗門瞧中,每天也不用幹活,就和門中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大家夥每天學習運氣吐納,站樁紮步什麽的……”
    “雖然練習很辛苦,但門中夥食卻很一般,不過我也是窮苦人家出身,能吃飽飯就心滿意足了。”
    “我記得清楚,每餐飯,最最好的就是我們每個弟子有一個雞蛋……偏生我是個窮骨頭的命,吃了雞蛋就渾身瘙癢,難受得很……我就把雞蛋給了坐我旁邊的師兄。”
    “我這師兄大吃一驚,在他眼中,這可是頂好的食物,我舍得給他,他對我感激不盡……其實我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倒也無所謂……久而久之,師兄也就習以為常,知道我每餐總會把雞蛋給他。”
    “直到有一天,新來了一批弟子,坐我對麵的一個師弟不喜歡吃青菜,見我喜歡吃,就把青菜都讓給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就把雞蛋給了他……”
    “卻不料我這舉動,惹惱了坐我旁邊的師兄,他當時甚是激動,氣憤問我,為什麽要把他的雞蛋拿去換青菜?”
    “咋能這樣呢?”王寡婦詫異道。“那明明是你的雞……”講到此處,她突然頓住——老頭子說的師兄,不就是自己麽?
    自己把火生認作弟弟,現在擔心另一個姐姐來搶走這個弟弟,可人家明明就是火生的姐姐——真正一起長大的姐姐。
    王寡婦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羞愧得無地自容!
    她當初在河邊發現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洪浩時,心裏想的隻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隻是不忍心看著一個大活人死在路邊!她把他弄回來,給他治傷,給他飯吃,叫他“火生”,認他做弟弟……這些,都是出於本能的善良和同情!她當時哪裏想過什麽回報?哪裏想過他是什麽大人物?
    可日子一長,生意紅火了,有了火生這個弟弟幫忙,過上了比從前好得多的日子……她竟然漸漸地把這一切都當成了理所當然!把這洪浩好運帶來的福澤,當成了她自己該得的東西,固守起來!
    就像那師兄!把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死死抱在懷裏,當成命根子!一旦洪浩恢複記憶離開,她便覺得是別人要搶走她的東西了!
    老……老先生……”王寡婦的聲音幹澀,帶著濃濃的羞愧,“我……我明白了……我……我糊塗,我差點……差點就成了你那位師兄……”
    老頭看著王寡婦,語重心長:“掌櫃的,你隻管真心待他,像親弟弟一樣待他。他若真能想起來,念著你的好,那是你的福報。他若……真忘了,或者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你今日種下的善因,也絕不會白費。老天爺看著呢。你救了他,收留了他,這份功德,誰也抹不去。你民和堂的生意,隻會越來越好!你的日子,也隻會越過越踏實!”
    “再說了,”老頭嘿嘿一笑,帶著點市儈的狡黠,“以老夫對他的了解,洪公子出手可是闊綽得很呐。”——當初在星雲舟,為了救上官嫻兒,開出了百萬靈石的懸紅,老頭記憶猶新。
    就在這時,裏屋傳來洪浩有些含糊的夢囈聲,似乎在叫著什麽。
    王寡婦和老頭對視一眼,連忙起身進屋。
    隻見洪浩躺在床上,眉頭微蹙,嘴唇翕動,無意識地重複著兩個字:“姐……姐……”
    王寡婦的心猛地一顫!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湧遍全身!剛才老頭那番話在她心中激起的波瀾,此刻被這聲無意識的呼喚徹底撫平了!
    不管火生此刻叫的姐姐究竟是她還是黃柳,全不重要,隻要她自己是真心實意對待這個弟弟就足矣。
    這一刻,她不再去想洪浩會不會離開,不再去計較得失。她隻知道,對他好,是真心實意,不求回報。這份姐弟情誼,此時此刻,就是她最大的心安和滿足。
    至於將來?管他呢!真心換真心,老天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