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獨行

字數:7771   加入書籤

A+A-


    “諦聽?”
    洪浩一愣,下意識地看向正乖巧趴在自己肩頭、用大耳朵蹭著自己脖頸的大招。“前輩,你是講它?”
    “不錯,正是。”彌勒語氣篤定,“這是我佛家的事情,我怎會不知曉。當年我與地藏王菩薩講法時,瞧見過他座下神獸諦聽,它能聆聽三界,辨明萬物,曉賢愚,鑒善惡,更有穿梭陰陽,往來九幽之能。隻不過……”
    “地藏王菩薩那隻諦聽早已隨菩薩深入地獄,普度眾生,等閑不會離開。而且你這隻……氣息雖純正,卻似乎是……還未長成的幼崽。”
    洪浩心中也不禁驚奇,沒想到這機緣巧合隨手救下的小獸,竟有如此大的來頭。他連忙將如何在星空航路上發現受傷的它,以及把它救下的事情簡單講了一回。
    彌勒聽了也是感歎:“洪小友你一身氣運便是我也有些羨慕,我先前還奇怪你來這九幽入口作甚?須知九幽裏麵自成天地,許多規矩法則與此間全然不同,你現在雖是煉化了兩道真火,在裏麵也並非就能橫行無忌。”
    “裏邊凶險,我也略有耳聞……”洪浩便將公羊旦講述的九幽情形撿要緊處給彌勒複述了一遍,順便向他勘驗所講是否有誤。
    “大致的確如此。”彌勒回應,“我實話實講,以你現在修為功法,極有可能在第三重,也就是萬古荒原便被困住……就算僥幸脫出,恐怕也已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洪浩一愣,他知彌勒必不會誆他,但小炤為他才致如此,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罷手。
    “不過……”彌勒話鋒一轉,“有了諦聽引路,那又不同。所以我講你當真是氣運滔天,無人能及。”
    洪浩聽來,大為寬慰,這小諦聽簡直就是老天爺專門送來助他此行。
    “你也莫要高興太早……”正當洪浩暗自高興之際,彌勒卻又一盆涼水當頭潑下。
    “它畢竟還隻是幼崽,天賦神通或已覺醒,但終究無法與那隻成年的諦聽相提並論。能否如傳說中那般自由穿梭九幽,抵擋其中凶煞……或者講,到底有成年諦聽幾成的神通,猶未可知。總之,莫要對其抱有萬全指望,還須謹慎行事。”
    這不難理解,便如人類小屁孩總不能與壯年男子比較力量一個道理。
    “多謝前輩指點。”洪浩心中雖有擔憂,但更多的是堅定,“無論如何,這是一線希望。”
    “那就去吧,我要養神了。”原來彌勒一路不吱聲,卻是在休整這一道分身。
    洪浩與彌勒的交流在識海中瞬息完成,外界看來他隻是略微沉吟了片刻。
    他轉頭對謝籍道:“我現在不過是靠近探查那入口處的氣息強度,並非立刻深入。你與林姑娘留守星雲舟,護好輕塵師妹和小炤他們,若有變故,也好及時接應。”
    說罷卻對小白獸道:“大招,你可願意與我去探尋一番?”
    大招聽聞洪浩要帶它一路,眼睛一亮,立刻便飛到洪浩肩頭落下,發出愉悅的咕咕聲。
    謝籍見洪浩不肯帶他,卻帶大招,不禁鬱悶嘟囔,“難不成我還不如一隻禽獸?”倒不是他刻意貶損大招,不過情急之下的牢騷而已。
    林瀟抓住他話柄,噗嗤一笑道:“禽獸不如之人,多了去了,但像你這般坦誠的,卻也少見。”
    謝籍白她一眼,“我若是禽獸,便先把你咬了。”
    洪浩不理會二人狗見羊一般打情罵俏,“你們就在此等候,不要妄動。”
    說罷出了艙門,身形如一片輕羽,悄無聲息地朝著公羊旦所指的那片最為昏暗的峽穀深處飄落。
    越靠近穀底,那股令人元神悸動的陰冷氣息便越發濃鬱。空氣中開始出現一絲絲,一縷縷極其淡薄的灰色霧氣,如同有生命的觸須般緩緩飄蕩,所過之處,連堅硬的岩石似乎都變得更加晦暗幾分。
    這顯然便是公羊旦口中那能侵蝕元神的“滅魂迷霧”逸散之氣,雖然遠不如他描述的淵中那般濃稠可怕,但其性質一般無二。
    洪浩立刻屏住呼吸,周身混沌之力自然流轉,在體表形成一層極淡的護體光暈。
    然而,他驚奇發現,那些飄蕩的灰色霧絲,在靠近到他身周約莫三尺距離時,竟像是遇到了什麽無形屏障,又像是感受到了某種令其厭惡或畏懼的氣息,紛紛自行繞開,絲毫不敢沾染上來。
    洪浩心中一喜,但隨即又陷入困惑——這到底是小諦聽的作用,還是自己兩道真火形成的防護屏蔽起作用,卻無法確認。
    他轉頭望向肩頭的小家夥,大招並無異狀,正好奇打量四圍景象,悠然自得。
    洪浩心中一動,眼下情形,須要試探一番方能分明。
    想到此處,他心念一動,護體屏障倏然消失。
    灰色霧氣依舊無法靠攏,在三尺開外便轉向或者消散,這便篤定是小家夥的作用。
    果然是努力在天賦麵前一文不值。
    彌勒所言不虛,諦聽確是對抗九幽環境的利器。
    但他很快發現,這安全區域的範圍極其有限,僅僅勉強籠罩住他自身以及肩頭的大招。他嚐試著將一隻手緩緩伸出這個無形的圈子。
    指尖剛探出範圍,觸及到一絲遊離的灰色霧絲,一股陰冷刺骨、直透神魂的寒意便瞬間襲來。好像那不是霧氣,而是無數細小的冰針,直接穿透皮肉侵蝕他的元神。
    洪浩立刻運轉混沌之力抵禦,那絲寒意迅速被中和驅散,指尖並未受到實質損傷。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單憑肉身或尋常靈力,在這迷霧中絕對支撐不了多久,時間一長,元神必然受損。
    “這還隻是逸散出來的稀薄霧氣……”洪浩麵色凝重地收回手,心中對九幽之地的凶險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公羊旦絕非危言聳聽。
    他繼續小心翼翼地在穀底搜尋。按照公羊旦的說法,他那朵紅蓮業火就是在入口附近的時空褶皺中拾得。洪浩想著若也能直接找到一朵,便可省去深入冒險的天大麻煩。
    他運轉目力,仔細查看每一處岩石縫隙,感知每一絲空間能量的波動。
    然而,足足搜尋了半個時辰,將這片區域來回探查了數遍,除了感受到越來越濃鬱的,從峽穀最深處一個扭曲旋轉的虛無入口中彌漫出的滅魂迷霧外,一無所獲。
    看來,公羊旦當年那朵紅蓮,當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運,是極其偶然的巧合,可遇而不可求。
    唯一的捷徑已經不存在了。想要紅蓮業火,就必須踏入這十死無生的絕地,一層層深入那恐怖的九幽深淵。
    還是先回去再做計較。
    “小師叔,結果怎樣?”洪浩剛落到甲板,謝籍便猴急上前,“狗日的老蛋蛋是不是危言聳聽?”
    洪浩苦笑一聲,“並無誆騙,的確如此。”
    他這才將大招的神奇之處講了一回。
    最後道:“大招雖是天然能避免九幽的凶險,但它所能營造的安全區域範圍極小,可以講當真是方寸之地,最多隻能我一人前去。”
    話音落下,艙內頓時一片寂靜。
    片刻之後,謝籍第一個跳了起來,急道:“小師叔,你這是什麽話,我們豈能讓你一人獨去冒此凶險?要去一起去,大不了死作一堆,我謝籍可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難不成我是為了一路坐船玩耍?”林瀟也不樂意了。“若是為了散心解悶,一路看山水風景,我何不去乘坐自家大船……”這女子雖是新入不久,卻也有情義擔當。
    小炤更是吱吱亂叫急的團團轉,她現在無法言語表達,隻能肢體語言。
    公羊旦縮在角落,眼珠滴溜溜轉著,他自然不想去送死,但更怕被留下當成棄子,連忙諂笑道:“大仙,小老兒雖不才,但也願追隨大仙,略盡綿薄之力……”
    唯有輕塵,雙眼平靜中透著堅毅,“師兄,可是有交代?”
    洪浩微微一笑:“正是。”
    他先望向激動的謝籍:“小子,你的心情我懂。但你想過沒有,大招的能力範圍極其有限,僅能護住一人。若你跟我進去,一旦超出那個範圍,你頃刻間便會遭受滅魂迷霧侵蝕,非但幫不上忙,反而會讓我分心救你,屆時我們可能都會陷在裏麵。”
    謝籍張了張嘴,想要反駁,最終隻是長歎一口。他知小師叔脾性,講再多也是枉然。
    洪浩又看向林瀟:“林姑娘,九幽之地並非靠人多就能闖過,都講人多力量大,那裏麵卻恰恰相反,多一個人便多一分凶險,顧此失彼,實難周全……再講就算齊心合力闖過一層兩層,越往後越是寸步難行,到時候不上不下,進退維穀,如何是好?”
    “至於你……”洪浩看著有些驚惶的公羊旦,“我說話算話。”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那朵紅蓮,遞給老頭,“希望這一回你好生煉化,莫要再入歧途。”
    公羊旦顫顫巍巍伸手接過,激動之下竟是老淚縱橫,哽咽講道:“大仙……大仙言而有信,教人感佩。”
    洪浩擺擺手,“此處你來過,自然知曉如何離開,慢走不送。”
    公羊旦對著洪浩等人千恩萬謝,“小老兒雖是小人,卻也恩怨分明,日後定當報答……”
    說罷這才離去。
    見老頭走遠,洪浩這才鄭重從懷中掏出虛空袋。“我也知這一回凶險,遠非之前可比,有些事情須交代一番。”
    說罷將袋子交與謝籍,“我的事情,你都知曉。無非就是去鈞墟鑄劍,還有小炤娘親骨殖安葬青丘……我若一去不回,你便幫我把這兩件事情辦了。”
    謝籍一愣,“小師叔不帶上神兵一路?裏麵凶險,有那五把神兵和逾常助力也是好的。”
    洪浩笑道:“你卻忘了,那下麵第八層煞氣之淵,卻是專門汙穢法寶神兵,連孫大聖的金箍棒都會被變作普通凡鐵,我帶它們下去卻是造孽。”
    謝籍擔憂道:“那,那小師叔豈不赤手空拳?”
    “無妨,我體內兩道真火足矣。”
    謝籍便不再作聲,隻默默把虛空袋收好,等小師叔回來完璧歸趙。
    洪浩見終於說服了眾人,心中稍安。他沉吟片刻,道:“此行前途未卜,難料歸期。我們便以十日為限。”
    “若十日後,我仍未從這入口出來……你們便不必再等,立刻駕駛星雲舟離開此地,返回安全區域,再另做打算。”
    “小師叔……”謝籍急道。
    “聽我講完,”洪浩抬手製止他,“九幽第三層萬古荒原,若是走岔,一瞬萬年……你們便是等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也是無用。”
    艙內一片沉默,眾人都明白洪浩說的是最現實,最殘酷的可能。
    最終,謝籍紅著眼圈,重重地點了下頭:“……好,十日,就十日為限……十日後若不見小師叔你出來,我……我們便走。”他說得艱難,卻知曉隻能如此方才教小師叔安心。
    “如此,我便放心了。”洪浩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他最後看了一眼眾人,又輕輕摸了摸焦躁不安的小炤小腦袋,不再有絲毫猶豫,轉身毅然決然地走向艙門。
    旋即身影化作一道流光,再次朝著那神秘莫測,黑暗深邃的九幽入口,義無反顧疾馳而去。
    ……
    仿佛穿過了一層冰冷粘稠的水膜,周遭景象驟然劇變。
    方才外界的荒涼山穀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灰暗。
    舉目望去,天地間充斥著濃鬱得化不開的灰色迷霧。不講伸手不見五指,卻也可見度極低。更蹊蹺是這迷霧並非靜止,而是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翻湧,其中隱約可見扭曲,痛苦的麵容一閃而逝,發出無聲的哀嚎。
    灰暗中更有一種陰冷徹骨的氣息無孔不入,即便有大招營造的方寸安全區隔絕了絕大部分,洪浩依然能感覺到絲絲縷縷的寒意試圖鑽透進來,令他的元神微微悸動。
    腳下並非實地,而是一種灰黑色虛土,踩上去軟韌,並不下陷,卻給人一種隨時可能被其吞噬的詭異感覺。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這種寂靜本身就像一種攻擊,不斷壓迫著闖入者的心神。
    在這片能見度極低的迷霧中,方向感變得極其模糊。洪浩隻能憑借直覺朝著他認為的深處前進。
    每一步都需格外謹慎,誰也不知道這看似平坦的虛土之下,或是濃霧之中,隱藏著怎樣的陷阱或恐怖存在。
    前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四周景象依舊一成不變,除了迷霧還是迷霧,仿佛永無止境。
    就在這時,大招突然變得異常焦躁起來,它用獨角猛地頂了頂洪浩的臉頰,同時一隻前爪抬起,指向左前方某個方向,發出急促的尖叫聲。
    “有情況?”洪浩立刻停下腳步,全身戒備,順著大招所指的方向凝神望去。
    隻見那片區域的迷霧似乎比其他地方略微稀薄一些,隱約露出一個低矮的、由某種蒼白巨石壘成的殘破祭壇輪廓。祭壇早已坍塌過半,上麵布滿了被腐蝕的痕跡。
    而真正讓洪浩和大招警惕的是——祭壇的殘垣斷壁之間,似乎蜷縮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極其黯淡,幾乎與周圍的灰霧融為一體,若非大招感知敏銳,幾乎難以察覺。
    但洪浩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同。那身影似乎還維持著極其微弱的,不同於周圍死寂怨念的靈性波動,雖然如同風中殘燭,卻並未徹底熄滅。
    就在洪浩猶豫是否要靠近探查時——
    那蜷縮的身影似乎也感知到了他們的存在,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動了一下。
    一個沙啞、幹澀、仿佛千萬年未曾開口、幾乎破碎得不成調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如同囈語般飄了過來,在這死寂的滅魂之淵中顯得格外清晰而又詭異:
    “外……外來者……?竟……竟能抵……抵達此處……?”
    那聲音充滿驚愕,旋即變成哀求:
    “救……救我……帶……帶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