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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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浩與夙夜隔河相望,重逢的喜悅迅速被冰冷的現實洗刷得蕩然無存。
    雖隻一丈之隔,能看清彼此最細微的表情變化,卻又那般遙不可及。
    洪浩兀自不死心,俯身拾起腳邊一枚雞蛋大小的鵝卵石,朝著對岸夙夜的腳邊輕輕拋去。
    那石子劃過一道低平的弧線,眼看就要越過那清澈透明的潺潺流水——
    就在石子即將飛臨河麵正上方的一刹那,它竟毫無征兆地,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沒有按常理下落,更沒有濺起水花,它就那樣,在洪浩和夙夜的注視下,於虛空之中驀然不見,就像是洪浩從來沒有扔過。
    對岸的夙夜瞳孔微微一縮,顯然也清晰地看到了這詭異的一幕。她緩緩搖頭,臉上最後一絲僥幸也徹底消散,露出失望與懊悔之色。
    正如洪浩所猜想的那樣,她見洪浩睡得香甜,自己閑來無事,瞧見山坡下的村子,便想著去找些衣物和吃食,畢竟自己雖然並不怕老弟瞧見,但誰知道後邊還會遇見什麽牛鬼蛇神,卻不能便宜外人。
    大招恐怕也是覺得守著洪浩睡覺無趣,見夙夜要下山,便也跟著一路。
    也是和洪浩一般,她在下山的過程中突然一腳踏空,下一刻便出現在村子裏。她立刻知曉有古怪,顧不上再尋找衣裳和食物,轉身便向著山坡方向而行。
    誰知走到村口,又一次踏空,下一刻便出現在一間房屋內。
    這一回她徹底慌亂,這般毫無規律可言的混亂傳送,自己和老弟的距離怕是越來越遠,再無相見之日。
    但除了硬著頭皮繼續,似乎別無他法……如此推了幾次門,稀裏糊塗到了洪浩的對岸。
    再次見到了老弟,自然是滿心歡喜,但洪浩的舉動明白無誤讓她知曉了什麽叫做可望而不可及——這條小溪,是一條二人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蹲在夙夜肩頭的大招,瞧見河對岸的洪浩,烏溜溜的眼睛裏滿是興奮與親昵。它似乎完全無法理解二人之間那凝重而無奈的氛圍,隻覺該會合出發了。
    瞧見對麵洪浩抓耳撓腮,一副著急模樣,卻又不過來,它早已不耐煩。
    “嗚——”
    大招歡叫一聲,後腿在夙夜肩頭猛地一蹬,小小的身子竟如離弦之箭般,徑直朝著洪浩的方向飛撲了過去。
    “大招不可!”夙夜驚得魂飛魄散,失聲驚呼,伸手便要去抓,卻撈了個空。
    洪浩也是心頭猛地一緊,大吼一聲“不要!”
    然而,下一刻——
    預想中如鵝卵石一般詭異消失的情形並未出現。
    隻見大招無阻礙地穿過了小溪上空,輕巧落在洪浩肩頭,親昵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臉頰。
    嘴裏還發出滿足的咕嚕聲,好像隻是完成了一次再尋常不過的飛行。
    這個舉動直讓二人目瞪口呆。
    不過洪浩略加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是了。大招身負諦聽血脈,雖未成年,但天生就是能夠穿越九幽。
    這混亂之域的空間裂隙與無形壁壘,對洪浩和夙夜而言是難以逾越的天塹,但對天賦異稟的諦聽幼崽而言,或是根本形同虛設。
    眼見大招無事,二人皆是鬆了一口氣,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無力感。
    講真,這破碎紊亂空間的可怕之處在於——它看上去並不可怕,並沒有暗中窺視,時刻準備取你狗命的凶險和殺機。
    天朗氣清,流水潺潺,遠山如黛,四圍綠樹繁花,一切都是歲月靜好的樣子。
    這甚至是許多避世高人隱士一輩子夢寐以求的地方。
    公羊旦講的古籍中關於此地的記載再次回響:“……縱是精通空間挪移神通的大能者,踏入此地也會徹底失去方向與坐標,可能永世困於自我感知的迷宮之中,在無盡的錯亂與悖論中耗盡心神,最終瘋狂。”
    洪浩自然還是不肯放棄,通過手勢比劃,告訴夙夜,“我們一起沿著小溪往下走。”
    統一行動,至少還能互相看到彼此,或許還能發現些什麽……萬一有連接兩岸的小橋呢。
    夙夜頷首,表示明白。
    兩人不再猶豫,幾乎是同時邁開腳步,一左一右,隔著那條無法逾越的流水,保持著能夠看到對方的距離,小心翼翼地沿著河岸,向下遊方向走去。
    河水依舊潺潺流淌,映照著兩岸沉默前行的身影,看似同行,卻永隔一線。
    起初,洪浩還抱著一絲希望,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兩岸,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存在的連接點——或許是一段倒伏的樹幹,或許是一處淺灘,或許……是任何能打破這無形壁壘的奇跡。
    然而,希望隨著腳步的延伸而一點點流逝。
    這條小溪似乎沒有盡頭。
    洪浩的心也一點點沉入穀底。他感受著體內混沌之力緩慢卻持續的恢複,腦海中不斷閃過小炤蒼白的麵容,謝籍他們絕望離開的背影……眼下他最輸不起的,便是時間。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
    唯一不變的,是那道橫亙在他們之間,無法跨越,無法撼動的無形界限——這是他一路扔石頭驗證所得。
    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眉頭越鎖越緊,眼神中的焦躁與不耐幾乎要滿溢出來。
    夙夜將他的焦灼盡收眼底,心中亦是如同刀絞。之前同行,一路閑話之時她已經清楚知曉洪浩此行的目的和時間緊迫。
    她也明白在這詭異之地盲目尋找,很可能隻是白白耗費他寶貴的時間,甚至可能將他一同徹底困死在這裏。
    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溪水,漸漸浸透了她的心。盡管有千般不願,萬般不舍,但這似乎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
    她猛地停下腳步。
    對岸的洪浩察覺到她停下,也立刻駐足,疑惑地望過來。
    夙夜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酸楚,眼神變得堅定而決然。
    她抬起手,用極其緩慢而清晰的動作,指向洪浩,再堅決地指向下遊無盡的方向,擺了擺手。
    “老弟,不要走了。”
    隨即又指向自己,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不走了。”
    洪浩一愣,眼中滿是不解與焦急,剛要抬手比劃詢問,卻見夙夜的動作並未停止。
    她抬手,輕柔地指了指依舊親昵蹭著洪浩臉頰的大招,然後指向河岸的遠方,目光帶著一種決絕,用力點了點頭。
    她的意思清晰無比:“帶著它,你走,去尋找下一層的入口。”
    接著,她又指向自己,雙手在身前輕輕一攤,做了一個“放下”或“停留”的手勢,臉上露出一絲極其淺淡的微笑,緩緩搖頭。
    “我不能再拖累耽誤你。”
    最後,她的動作變得格外輕柔而緩慢。她抬起手,指尖輕輕點在自己的心口,停留了片刻,仿佛要將某種情感深深按入心底。隨後,她的手掌緩緩向前伸出,隔著那道無形的壁壘,虛虛地撫向洪浩的方向,動作溫柔得仿佛怕驚擾了什麽。
    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眼中有水光一閃而逝,但那笑容卻依舊努力維持著,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眷戀與祝福。
    洪浩看懂了。
    她在說:“這裏,會記得你。”
    她也希望,“你那裏,也能記得我。”
    沒有哀求,沒有承諾,甚至沒有一句“再見”。隻有一份深藏於心的銘記,和一份小心翼翼的關於“記得”的希冀。
    她知曉自己與洪浩萍水相逢,一路同行已是緣分,共曆生死更是難得。
    她無權要求更多,更不願用自己的困境捆綁住他前進的腳步。能在此刻,以這種方式告別,讓他記住曾有過這樣一位大姐,於她而言,似乎便已足夠。
    這份清醒的認知與克製的深情,比任何痛哭流涕更讓洪浩心頭激蕩,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澀得幾乎無法呼吸。
    但毋庸置疑,這的確是眼下最好的解決之法。
    他看到她眼中那強撐的,故作灑脫的笑意下,深藏著的遺憾與不舍,是那般淺淡,卻又那般沉重,沉重得教他渾身微微發顫。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最終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抬起手,用力捶了捶自己的心口,目光含淚地凝視著她,仿佛在立下一個無聲的誓言。
    “我記得大姐你,絕不會忘記。”
    夙夜看到他鄭重的回應,臉上的笑容終於真切了幾分,雖然依舊帶著化不開的離愁,卻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顯得格外輕盈,也格外脆弱。
    她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將他的模樣刻入靈魂深處,然後,毅然決然地轉過了身,背對著他,不再回頭。
    她選擇讓他離開,也選擇讓自己不再看他的背影。
    洪浩站在原地,望著她決絕而孤單的背影,良久,良久。
    這一別或是再無相見之日。
    經曆了許多,他現在早已清楚明白——有些人能同行一輩子,有些人隻能同行一陣子。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古往今來,這種事情在一直發生,每日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而且還會一直發生。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最終,他猛地轉身,朝著與溪流垂直的方向,大步快走……他知曉,隻要這般行走,遠離了河岸,必將會有一步踏空的轉換,讓他離開小溪……和那個孤獨的背影。
    果然,僅僅走出數十步,那種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虛浮失重感便再次襲來。
    腳下堅實的地麵瞬間消失,眼前的景致——青翠的草坡、潺潺的溪流、對岸那道模糊的身影——如同被打碎的鏡麵般劇烈扭曲晃動,旋即徹底湮滅。
    下一刻,腳踏實地之感傳來,周圍的景象已然大變。
    他站在了一片開滿不知名野花的山穀之中,馥鬱的芬芳撲麵而來,遠處有瀑布如白練般垂落,傳來轟隆的水聲。陽光明媚,氣候宜人,又是一處絕美的桃源勝境。
    但洪浩心中毫無欣賞之意,隻有一片冰冷的焦灼。
    “大招,”他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對肩頭似乎對空間變化頗為興奮的小家夥低聲道,“感覺一下,哪邊有路?或者……哪邊不一樣?”
    大招烏溜溜的眼睛轉動著,小鼻子聳動,片刻後,它的小爪子指向了山穀左側一條被藤蔓半掩的小徑,發出輕微的嗚嗚聲,似乎那邊有什麽東西在吸引著它。
    “好!”洪浩毫不遲疑,立刻朝著大招指示的方向疾行而去。
    踏入小徑的刹那,空間再次轉換。
    這一次,他出現在了一片月光下的竹林之中,竹葉沙沙作響,清輝滿地,幽靜得不似人間。
    大招稍作感知,又指向一個方向。
    洪浩再次邁步。
    接下來,他經曆了一次又一次毫無規律可言的空間跳躍。
    時而踏入黃沙漫天的荒漠,烈日灼灼;時而墜入繁星低垂的草原,夜風凜冽;時而出現在楓葉如火的山巔,雲海翻騰;時而又立於幽深寂靜的雨林,古木參天……
    每一處空間都自成天地,景色各異,卻都美得驚心動魄,也靜得令人發慌,除了他和大招,再無任何活物。它們如同被精心雕琢後又遺棄的盆景,永恒地維持著某種靜止的完美。
    洪浩依靠著大招那近乎本能的、對空間波動的微弱感應,不斷地選擇方向,不斷地穿梭。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穿越了多少個這樣的碎片空間,體內的混沌之力在頻繁的穿梭中甚至都感到了一絲疲憊,但他不敢停下,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找到出口,離開這裏!
    終於,在又一次短暫的失重與景象變換後——
    微風拂麵,帶來青草與泥土的熟悉芬芳。
    洪浩的雙腳落在了一片柔軟的草坡之上。
    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心猛地一沉,如同瞬間墜入了冰窟。
    陽光和煦,天空湛藍,白雲悠悠。坡下是整齊的阡陌田野,遠處可見炊煙嫋嫋的屋舍輪廓……
    一切,都與他最初和夙夜踏入這一層“混亂之域”時,所見的那個山坡景象,一模一樣!
    他甚至能看到不遠處,自己醒來時躺臥的那片草地被壓出的淺淺痕跡,旁邊還有幾塊熟悉的,曾被他一腳踢開的碎石。
    他費盡心力,帶著大招穿梭了無數空間,經曆了無數次方向轉換,最終……竟然隻是兜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圈子,又回到了原點。
    “嗬……”洪浩喉嚨裏發出一聲近乎絕望的嘶啞喘息,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荒謬感瞬間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掙紮,所有的離別之痛……在此刻,都變成了一個殘酷而冰冷的笑話。
    混亂之域,真正的可怕之處,於此刻才赤裸裸地展現在他的麵前。它不是刀山火海,而是讓你在希望與絕望間無休止地循環,最終耗盡你的一切。
    洪浩站在原地,望著這片寧靜祥和,卻比任何煉獄都更令人絕望的景色,第一次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與茫然。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他痛苦嘶吼。
    現在該如何是好?繼續下山,重複之前的一切?
    不,絕不。
    正當他痛苦彷徨之際,卻不料大招一爪子呼他臉上,指向山坡頂的地方。
    他不由得一愣,滿是疑惑。但既然大招如此指引,那總還是去瞧瞧。
    一路通行無阻,到達了山頂,可是並無異象,沒有踏空瞬移到別處。
    大招抬起爪子,指了指背陰處懸崖。
    洪浩大驚失色,什麽意思?要跳崖麽?
    須知此處完全不能飛行,這跳下去,萬一出錯,那……
    不過看大招篤定模樣,洪浩把心一橫,日他娘,跳就跳,總不能在此反複轉圈循環,早晚得瘋。
    想到此處,再無猶豫,他閉上眼睛,縱身一躍。
    完了完了,並沒有無形的空門,他感受到自己正在極速掉落,巨大的失重感讓他忍不住用力一蹬……
    猛地睜開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
    青翠的草坡,和煦的陽光,遠處阡陌縱橫、屋舍儼然的寧靜景象……一切都與他夢中初到此地時一模一樣。
    微風拂過,帶來青草與泥土的芬芳,真實得不像話。
    他下意識轉頭看向身側——
    隻見夙夜正靠坐在一旁的一塊大石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顯然也是疲憊不堪,守到後來自己也撐不住睡了過去。她肩頭的大招更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她腿上,肚皮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睡得正香,甚至還發出極輕微的呼嚕聲。
    哪裏有什麽空間錯亂?哪裏有什麽無法逾越的溪流?哪裏有什麽決絕的分離?
    一切……竟隻是一場無比真實,無比漫長,耗盡了他所有心力與希望的……噩夢!
    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慶幸感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洪浩,讓他幾乎虛脫。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清晰的痛感傳來,提醒著他此刻的真實。
    “嗬……”他長長地、顫抖地籲出一口氣,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氣般,緩緩向後躺倒在柔軟的草地上,望著湛藍的天空,兀自有些回不過神。
    那夢境中的每一幕都如此清晰——夙夜的消失,安靜的村落,清澈的溪流,大招的飛渡,絕望的同行,冰冷的現實,無奈的選擇,決絕的告別,還有那無盡循環、最終回到原點的穿梭……每一種情緒,每一分焦灼,每一次無力,都真實得刻骨銘心。
    這時,旁邊的夙夜似乎被他的動靜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洪浩已經坐起身,正眼神複雜地望著自己。
    她揉了揉眼睛,帶著剛睡醒的慵懶嘟囔道:“唔……老弟你醒了?恢複得如何?我剛才竟不小心睡著了……”
    她的語氣自然隨意,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全然不知在洪浩那場逼真的夢境中,他們經曆了怎樣一番驚心動魄乃至生離死別。
    看著她睡眼惺忪的臉龐,聽著她熟悉的聲音,洪浩心中百感交集,張了張嘴,最終隻是輕聲道:“無妨,做了個夢而已。”
    他自然不會將夢中那令人窒息的經曆詳細道出,徒增煩惱。
    夙夜聞言,“醒了便好,時間緊迫,咱們還得盡快找到下一層的入口。”
    洪浩像是醍醐灌頂,突然明白了什麽。
    “我已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