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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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糖畢竟是孩童心性,想事情看問題簡單,不會像少鵹一般思慮周全。
    “什麽才剛剛開始?”見少鵹講得鄭重其事,紅糖眨巴著小眼睛,一臉茫然。
    “雷部這次在青丘折了多大的麵子?上百天兵,連同雷嘯神將,被打得狼狽逃竄,顏麵掃地。這對於講究秩序排場的天庭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怎會善罷甘休。”
    講到此處,少鵹篤定道:“天庭暗中必有謀劃。”
    “狗日的,你講的有些道理。”紅糖撓撓頭,“天庭那些人,最喜歡陰悄悄搞事情。”他不由得想起當年天女所作所為。
    少鵹點頭稱是,“天庭統禦三界,建立秩序,靠的就是維護其絕對的權威。任何挑戰天庭威嚴的行為,都會被視作對整個仙道秩序的挑釁。按照他們一貫的行事作風,發生此等大事,就算不立刻興兵討伐,也早該有天使下界,申飭問罪,至少也要做個姿態,維護體統才對。”
    “他們既然沒有這麽做,必定另有安排,所以我講,一切才剛剛開始。”
    他歎了口氣,“眼下我們能做的,隻能是加倍小心,靜觀其變。但願娘娘早有安排……總之,紅糖,這段時間你千萬安分些,莫要再主動惹事,給人留下把柄。”
    紅糖難得沒有反駁,隻是悶悶地“嗯”了一聲,小眉頭也皺了起來,顯見是將少鵹的話聽了進去。
    旋即二人化作流光,向昆侖深處飛去。
    “小雀雀,你覺得狗日的天庭在憋什麽壞水?”
    “我去哪裏知曉?不過……不過他們最善威逼利誘,蠱惑策反之類手段……”
    ……
    青丘核心。
    當清晨第一道晨曦照耀在這片古老的土地,緋月便早早出門。
    她一夜未曾安睡,腦海中反複回放著昨日的種種——雷部兵將的森嚴陣列,天道金雕的血脈壓製,父親浴血奮戰的悲壯,小刀毅然決然衝上天空的背影,以及……自己在那毀天滅地威壓下難以動彈的無力與恐懼。
    昨日的經曆,對於她來講,簡直是天崩地裂,將她原本作為青丘年輕一代翹楚的驕傲和自信打得稀碎,散落一地。
    雖然她隻是和所有狐族一樣,在雷部仙兵仙將麵前戰戰兢兢,在天道金雕麵前動彈不得,並沒有什麽不同。
    換句話講,她沒有比其他狐族弟子表現得更差,但也沒有表現得更好。
    這原本無可厚非,並無不妥。
    可是她的另一層身份便有些掛不住——她可是青丘少主,原本應該為爹爹分擔更多。
    盡管有無數緣由可以解釋她沒有上去麵對那九霄雷殛,可說一千道一萬,小刀上去了,這便將她這個青丘少主的所有緣由堵得死死的。
    身子弱抗不住?若不是謝籍他們緊要關頭及時趕到,爹爹和小刀也抗不住——這不過隻是抵抗時間長短的問題,和敢不敢上去是兩回事。
    而更讓她崩潰的是,神獸朱雀竟然覬覦她的姿色要將她帶走。她情急之下推出來小刀,這個舉動讓她再一次立在風口浪尖。
    事後想來,這本是個證明自己也有勇氣為青丘狐族犧牲和擔待的絕好時機。可是未知的恐懼和自保的本能讓她來不及多想。
    眾目睽睽之下,出賣剛剛為狐族一線生機而拚得皮開肉綻,傷痕累累的小刀殿下,狐族弟子們就算嘴上不講,心中可能不想麽?
    雖然最後的結局教人意想不到,那朱雀竟然與人族小子兄弟相稱!可越是這樣,越顯得自己像戲台上的醜角。
    不知不覺間,緋月已經來到了天狐殿。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翻湧的心緒,整理了一下略顯褶皺的紅色衣裙,這才進到殿中。
    隻見父親並未如往常般坐在主位,而是負手立於那幅巨大的青丘山水圖前——他的大道便是青丘這一方水土和世居於此的狐族。
    胡衍換上了一件嶄新的月白長袍,但臉色依舊有些蒼白,氣息也較往日虛弱了不少。
    “爹爹。” 緋月快步上前,屈膝行禮,顫聲道,“爹爹的傷……可好些了?”
    胡衍轉過身,目光落在女兒身上,依舊是那般溫和深邃,似乎並未因昨日的種種而有絲毫改變。他輕輕頷首:“無妨,調息一夜,已無大礙。月兒,你臉色不佳,可是昨夜未曾安睡?”
    聽到父親關切的話語,並無預想中的失望或責備,緋月鼻尖一酸,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低下頭,聲音哽咽:“爹爹……女兒……女兒對不起你。昨日……昨日女兒未能幫上忙,還……還推出小刀殿下……我……我給爹爹丟臉了,給青丘丟臉了。”
    她終於將壓抑了一夜的愧疚與自責說了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胡衍看著緋月這般模樣,輕輕歎一口氣,走上前,伸手拍了拍緋月的肩膀,動作輕柔。
    “傻孩子,何出此言。” 他聲音平靜無波,“昨日那般情形,雷部壓境,天道顯化,你修為尚淺,在那等天地之威麵前,心生畏懼,無力抗衡,乃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何錯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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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頓了頓,繼續道:“至於你提及小刀殿下之事……當時情勢危急,你心生慌亂,亦是人之常情。所幸並未造成不可挽回之後果,不必過於苛責自己。”
    “經此一役,你能認清自身不足,日後勤加修煉,磨礪心誌,便是最大的收獲。”
    “可是爹爹……” 緋月抬起頭,淚眼婆娑,“小刀她……她當時麵對天雷……”
    “每個人際遇不同,心性亦不同。”
    胡衍打斷了她的話,目光深遠,“小刀殿下……經曆非凡,不能以常理度之。月兒,你隻需做好自己,無需與他人比較。你的路,還長。”
    “是,女兒知道了。” 緋月低下頭,將翻騰的情緒勉強壓下,“爹爹你好生休養,女兒……女兒先告退了。”
    “去吧。” 胡衍點了點頭,目光溫和,目送緋月離開。
    離開天狐殿,緋月心下稍安,但也隻是稍安而已。
    父親的理解和寬慰讓她溫暖,卻也讓她更加看清了現實的差距。她深吸一口氣,化作一道紅光,徑直飛向了萬卷峰。
    與天狐殿的清靜不同,萬卷峰早已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昨日種種,並未擾亂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內卷。
    晨練的弟子,切磋的聲響,以及無處不在的,充滿競爭意味的氛圍,讓緋月剛剛稍緩的心情又緊繃起來。
    沿途遇到的弟子們依舊恭敬地行禮問候,但緋月卻敏銳地察覺到,一些目光中似乎少了幾分往日的純粹敬畏,多了一絲難以言說的……輕慢?或許是她多心,但昨日情形大家都是在場看得分明,自有秤杆。
    她無心理會這些,加快腳步,來到了峰頂師父繾綣長老的清修院落。
    “師父,弟子緋月求見。” 她站在院外,聲音比平時更低了幾分。
    院內靜默了片刻,才傳來繾綣長老平靜無波的聲音:“進來。”
    緋月步入院中,隻見師父依舊坐在那株古桃樹下,正在對著一枚白色玉佩愣愣發呆。
    “師父。” 緋月上前,恭敬行禮。
    繾綣收了玉佩,抬起頭望向緋月。那目光,不再有往日的慈愛與欣賞,而是帶著一種清晰的審視與……毫不掩飾的失望。
    這種目光,讓緋月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繾綣並未立刻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院中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終於,繾綣輕輕歎了口氣,這聲歎息,遠比任何斥責都更教緋月難受。
    “月兒,” 繾綣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字字清晰,敲打在緋月心上,“你可知,我萬卷峰立足青丘,靠的是什麽?”
    緋月心頭一緊,垂首道:“靠的是……師父教導有方,弟子勤勉不輟,於萬般卷帙競爭中脫穎而出。”
    “不錯。” 繾綣點頭,目光銳利,“優勝劣汰,強者為尊。這是我狐族立足之本,更是你作為青丘少主,未來需要麵對的現實。”
    她的語氣漸漸嚴厲起來:“昨日之事,麵對強敵,威壓之下心生畏懼,身形受製,尚可歸咎於修為不足……但臨危之際,方寸大亂,竟將剛剛為族群搏出一線生機的血脈同袍推出去擋災?此等行徑,豈是少主所為?”
    緋月臉色煞白,渾身劇顫,師父的話一針見血,不留情麵。
    “你可知曉,青丘之主,從來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的少主之位,不是因為你爹爹是君上,而是因為你本在年輕一代中,血脈資質修為都為翹楚的認可。”
    繾綣長老站起身,目光如炬:“遇事不決,怯懦自保,你讓為師如何不失望?你讓底下那些看著你的弟子們,日後如何信服你這個少主?”
    這一連串的質問,猶如重錘,將緋月心中那點從父親那裏得來的微弱安慰砸得稀碎。
    “知錯?” 繾綣看著她,眼神複雜,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嚴厲,“光知錯有何用?你要將今日之恥,銘刻在心。若不能於此事中淬煉心誌,你這地狐血脈,你這少主之位……終將成為鏡花水月,徒惹人笑。”
    她揮了揮手,語氣疲憊中帶著決絕:“下去吧。好好想想為師今日的話。何時真想明白了,何時再來見我。”
    緋月如遭雷擊,呆呆地站在原地,淚水終於無聲地滑落。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師父的小院,隻覺得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陽光依舊明媚,萬卷峰依舊喧囂,但她卻好似置身於寒冬荒野,孤立無援。
    父親的寬容與師父的失望,如同冰火兩重天,讓她陷入了更深的迷茫與自我懷疑之中。
    未來的路,究竟該如何走?
    就在她一路沉思,即將踏出萬卷峰山門那宏偉的石牌坊時,一個略帶好奇和雀躍的聲音在她側前方響起:“喂,這位師姐,請問繾綣長老的居所是在這峰上嗎?”
    緋月下意識地抬頭,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有幾分眼熟,卻似乎哪裏不一樣了的清秀臉龐。
    少女一身幹淨的粗布衣裳,梳著簡單的雙丫髻,眉眼間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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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緋月瞳孔驟然擴大,她終於認出眼前少女,正是幾日前在萬妖城街頭對她五體投地,匍匐乞收的小雜狐九九。
    其實先前九九在雲端跟著謝籍他們痛揍仙兵仙將時,她也瞧見,但當時局麵緊張混亂,她並未認出,在湯泉宮尋小炤時她更是慌得六神無主,時間又緊,仍是沒有認出。
    幾日不見,這九九身上的氣息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雖然衣著依舊樸素,但周身隱隱流淌著一股精純而古老的狐族靈力,那是一種……源自血脈本源的,與她地狐之氣隱隱共鳴,卻又似乎更加深邃悠遠的氣息。
    “你……”緋月強壓心中激蕩,驚疑開口,“你是那個……小雜狐胡九九?”
    九九眨了眨眼睛,立刻認出緋月。
    “哎喲喂,我當是誰,原來是青丘的少主,緋月仙子啊。” 九九雙手抱胸,下巴微揚,語氣裏充滿了戲謔,“對啊對啊,才幾天不見,就不認識我這個小雜狐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九九此刻心態和當日已是雲壤之別。
    當她真是小雜狐時,極敏感別人呼她小雜狐,而眼下地狐之姿,卻是毫不在意。
    緋月不理會九九的奚落,強烈的好奇心教她想要一探究竟。“幾日不見……你,你是怎生變作地狐的?”
    九九把頭仰得老高,“嗬嗬嗬……命好而已。”
    “嘖嘖,看來跟著洪大哥就是不一樣哈。有些人拚爹拚血脈拚了十幾年,還不如別人運氣好,跟對了人,山雞也能變鳳凰呢。”
    她的話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紮在緋月最痛的地方,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是得了心月狐的傳承,一個不小心就成地狐了。”
    緋月的心猛地一抽。心月狐一直隻是一個傳說,沒料得竟然是真的。
    這還沒完,九九不是君子,自然不會講什麽含而不露,點到為止。
    隨著她靈力流轉,竟有八條凝實而靈動的狐尾虛影,若隱若現——這卻是她故意亮給緋月瞧的。
    八尾,地狐之姿的極限!
    這怎麽可能?緋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自幼被檢測出地狐血脈,被視為青丘未來的希望,受盡尊崇,資源傾斜,刻苦修煉至今,也不過才凝聚出六尾。
    而這九九,幾天前還隻是血脈斑駁毫不起眼的小雜狐,一步登天,直達八尾地狐之境。
    九九看著她這副模樣,似乎更加得意了,她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卻清晰地傳入緋月耳中:“怎麽樣,緋月少主?現在我也是地狐,還是八尾哦。現在咱們倆,誰更像雜狐一點?”
    一種混雜著極度震驚以及難以抑製的酸澀與嫉妒情緒,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擠壓緋月的心髒,讓她幾乎窒息。
    她辛苦修煉,小心翼翼維持的一切驕傲,在對方這一步登天的際遇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擊。
    緋月猛地後退一步,胸口劇烈起伏,眼前一陣發黑,強烈的眩暈感襲來。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當場失態。
    旋即猛地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衝出了萬卷峰的山門。身後,似乎還傳來九九毫不掩飾刺耳的笑聲。
    她漫無目的地在青丘的山巒間飛行,不知不覺間,竟來到了一片僻靜的山穀。
    山穀幽深,林木蔥鬱,與外界的喧囂和內卷截然不同,這裏彌漫著一種沉靜而哀傷的氣息。此處是青丘狐族的墓地,安息著曆代先輩的遺骨與魂靈。
    穀口處,一間簡陋的石屋。
    屋外,一位毛發灰白,身形佝僂的老狐,正背對著入口,用一把破舊的掃帚,一下一下,極其緩慢而專注地清掃著本已十分幹淨的石階。他對緋月的到來毫無反應,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這是守墓的老狐,又聾又啞,在青丘待了不知多少年月,平日裏幾乎不與任何狐族交流,隻是日複一日地守著這片寂靜的墓地。
    緋月每年清明來祭掃娘親墳墓,知曉他聽不見也說不出,因此在他麵前,她無須偽裝。
    她沒有打擾老狐,徑直穿過穀口,沿著一條被落葉覆蓋的小徑,向著山穀深處走去。
    小徑兩旁,是一座座或古樸或簡陋的墓碑,記錄著狐族悠長歲月中的興衰榮辱。
    最終,她在山穀最深處,一處被幾株蒼勁古鬆環繞的墓穴前停下了腳步。墓碑以溫潤的白玉雕成,上麵沒有過多的銘文,隻簡潔刻著幾個大字——胡氏阿沅之墓。
    這是她從未謀麵母親的安息之地。父親很少提及母親,她隻知曉母親在她出生時難產離世。
    “娘親……” 她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墓碑上,聲音哽咽,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碑前的青苔。
    “女兒……女兒好沒用……女兒讓爹爹失望了,讓師父失望了,讓整個青丘都失望了……”
    她開始斷斷續續地傾訴,將昨日至今發生的一切,心中的煎熬和盤托出。
    從麵對雷部天兵時的恐懼無力,到在天道金雕威壓下的動彈不得,從看到父親浴血奮戰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羞愧,到推出小刀那一刻的慌亂與事後無盡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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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聲音充滿了痛苦和自我懷疑。
    接著,她說起了九九,語氣變得憤懣和酸澀:“……還有那個九九。娘親,你相信嗎?幾天前,她還隻是一隻血脈斑駁,在我麵前匍匐乞憐的小雜狐。可就因為她跟對了人,得了心月狐的傳承,一步登天,八尾,地狐極限的八尾!女兒我……我辛苦修煉十幾年,至今才六尾啊。”
    “憑什麽……娘親,憑什麽她運氣那麽好?憑什麽我生來是地狐,如此刻苦努力,卻還是做得如此不堪?……爹爹讓我不要跟別人比,可我……”
    “我怎麽能不比?現在全青丘都知曉,青丘少主是個臨陣退縮的懦夫,而一隻小雜狐卻成了天之驕女,那個小刀殿下和她,讓我這個少主成了笑話。”
    誰也不知,那位一直佝僂著背,緩慢掃地的聾啞老狐,在她進入山穀後,那雙原本渾濁呆滯的眼睛裏,極快地閃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
    他依舊維持著掃地的動作,節奏沒有絲毫改變,看起來與平常別無二致。
    但若有人貼近或能發現,在他那看似幹癟的胸膛裏,某種極其細微,直接感應天地氣息波動的特殊法器,正將山穀深處那斷斷續續,充滿絕望的傾訴,一字不差地記錄並傳遞了出去。
    老狐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真的什麽都聽不見。
    隻有那握著掃帚布滿褶皺和老繭的爪子,在無人可見的角度,幾不可察地微微收緊了一絲。
    天庭的風平浪靜,或許並非無所作為。
    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棋子,早已落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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