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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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月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講了多久,直到嗓子幹澀,淚水流盡,隻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空虛。
她癱坐在冰冷的墓碑前,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腦海中一片混亂。
未來的路在哪裏,她不知曉。父親的寬容讓她溫暖卻更顯無力,師父的失望如同冰錐刺骨,九九的嘲諷和八尾地狐的現實,更是將她所有的驕傲擊得稀碎。
就在她心灰意冷,一隻枯瘦、布滿褶皺和老繭的手,顫巍巍地伸到了她的眼前。
緋月猛地一驚,回過神來,抬頭看去。
隻見那位守墓的聾啞老狐,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的身邊。他佝僂著腰,臉上依舊是那副麻木茫然的神情,渾濁的眼睛沒有任何焦點,好像隻是無意間走到這裏。
他那隻滿是皺紋的幹枯手掌,掌心處托著一枚戒指。
戒指樣式極其古樸,看不出具體材質,非金非玉,顏色暗沉,毫無光澤,上麵雕刻著一些模糊不清,早已被歲月磨平了紋路的圖案,看起來毫不起眼。
老狐對著緋月,“阿巴……阿巴……”地發出幾個含糊不清的聲響,同時用另一隻手指了指山穀最深處的方向,那裏是狐族年代最為久遠的一些古墓所在。
然後他又指了指戒指,又指了指緋月,臉上擠出一個艱難而扭曲的笑容,但這笑容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顯得格外怪異。
緋月一愣,不知他是何意。這老狐又聾又啞,在青丘守墓不知多少年,從來不曾離開此地,疏於與人交流。
但這個動作簡單,倒也不難理解。
“你……是在那裏撿到的?”緋月指了指古墓方向,又指了指他掌中戒指,配合著手勢大聲講出她的猜想。
老狐連忙用力點頭,喉嚨裏發出“啊啊”的讚同聲,又指了指戒指,再指緋月,做出一個拿去的手勢。
“送給我?”緋月有些詫異。
這戒指看起來平平無奇,像是某個年代久遠的陪葬品,或許是哪位先祖遺落之物。這老狐撿到,覺得無用,見她在此傷心,便想送給她聊作安慰。
老狐再次用力點頭,將手又往前遞了遞,眼神依舊空洞,卻帶著一種固執。
若是平日,心高氣傲的緋月絕不會要這等來曆不明,看似毫無價值的舊物——墳地裏撿拾的物件,再怎麽也有些膈應和不吉。
但此刻,正值她心境最為低落脆弱之時,這來自一個與世無爭,毫無欲望的聾啞老狐的笨拙善意,竟讓她心湖泛起一絲漣漪。
事實證明,這天底下沒有不適合的禮物,隻有不適合的時機。
這枚戒指此刻對於緋月,並非隻是一枚戒指,而是娘親托老狐帶給她的一絲慰藉。
她看著老狐那堅持的手,再無猶豫,將那枚戒指拿在手中。
當她的指尖觸碰到那枚冰涼古樸的戒指時,一種極其細微的悸動感,如雷擊般順著指尖瞬間傳遍全身。
但那股悸動一閃而逝,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
老狐見她接過戒指,臉上那扭曲的笑容似乎更明顯了些,他“阿巴”了兩聲,不再停留,轉過身,重新拿起靠在旁邊的掃帚,繼續他緩慢而專注的清掃工作。
緋月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戒指。觸手冰涼,除了那瞬間的異樣感,再無其他特殊之處。
她猶豫片刻,一種莫名的衝動驅使著她,將這枚古樸的戒指緩緩套在了自己左手的食指上。
戒指的大小竟然意外地合適。
就在戒指徹底戴穩的刹那——緋月雙眸之中,微不可察地掠過一絲極其淡薄的暗紅色流光。
就在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心神似乎恍惚了一下,腦海中那些糾纏不休的痛苦、自責、嫉妒和絕望,像是被一層薄薄的輕紗隔開,變得不再那麽清晰尖銳。
一種奇異而難以言狀的平靜感,如同微涼的溪水,悄然漫過心田。
……
且說九九在萬卷峰山門處,極盡嘲諷挖苦之能事,將緋月道心狠狠按在地上摩擦一回,心中說不出的淋漓暢快。
畢竟,當初你愛理不理,如今你高攀不起的反轉報複,換做誰都會有一雪前恥,揚眉吐氣的滿足歡喜。
她自幼便在最底層為生存掙紮,平日為了一日三餐少不得做些低三下四坑蒙拐騙的勾當。雖講還保有最後的良善,可那是她的底線,不是她的日常。
得了機緣自然是要大力顯擺,不然豈不是錦衣夜行,白白浪費。
不過嘲諷完了,正事還是要做的。
她來尋繾綣,並非是閑來無事,喝茶聊天。
原來繾綣被謝籍的縮地成寸符帶回萬妖城客棧,她見了謝籍他們的通天手段和高升修為,卻對保護一個被邪祟奪體的老雜狐性命大費周章,頗為感動。
於是乎雙方開誠布公,坦誠相見,安頓好老雜狐,又給他留了許多銀錢,教他餘生無虞,便一路返回青丘。
在途中一路交談,雙方了解也愈加深入。九九也不隱瞞,將自己一路如何去到五指山也直言不諱,講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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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我狐族還有通行玉佩流落在外……”繾綣訝然道,“九九小友能否讓妾身一觀?”
她口中的玉佩,便是謝籍和林瀟在倪家打探時無意所得,倪家老祖給出的那一塊玉佩。後來為測試通過界河是否有效,給了九九,便一直由九九保管。
九九掏出玉佩遞給繾綣,繾綣接過一看,頓時露出激動之色,“這,這玉佩我認得,是我年輕時一個好友……阿沅的牌子……”
講出這個名字,繾綣的思緒似乎一下子回到極遙遠的過去,“多少年了……物是人非,真教人唏噓感歎。”
“既然是長老故人之物,那就請長老收回好了。”謝籍見機自然做個順水人情,“這玉佩於我們隻是作過河之用,如今已無用處,長老留著卻可以做個念想。”
繾綣也不客氣,點頭答應,“如此,謝過小友。”說罷將玉佩小心收好。
幾人一路又講了許多閑話,一來二去,雙方越來越熟絡。
等到了青丘核心,發現仙兵仙將正在逞顯豪強,使出九霄雷殛陣法想要滅殺胡衍和小炤,謝籍祭出以德服人化解危機……
總之一來二去,繾綣已經是青丘和謝籍他們走得最近之人。
九九跟隨洪浩他們在湯泉宮住下,待到清晨醒來,洪浩還是沉睡不醒,眾人隻是無聊相守,謝籍對大家講無須如此,皆可自由活動。
於是九九便動了一點小心思,想要去尋繾綣講一講……畢竟偌大青丘,眼下本來也就隻與她相熟。
九九沿著萬卷峰那寬闊的白玉石階一路向上,心中既有些雀躍,又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忐忑。
與方才在山門口遇見緋月時那副揚眉吐氣,恨不能將“八尾地狐”四個字刻在腦門上的模樣不同,越接近峰頂,她越是收斂了周身那無意間流轉的靈光,連那八條靈動的狐尾虛影也悄然隱去,隻留下最為本源精純的地狐氣息。
她到底是在底層摸爬滾打慣了的小狐狸,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
在緋月那種仇人麵前自然要極盡炫耀之能事,但在繾綣長老這等前輩高人麵前,還是收斂些為好,免得留下張狂不知進退的壞印象。
沿途遇到的萬卷峰弟子們,感受到她身上那純粹而不容忽視的地狐威壓,雖不認識她,卻也紛紛投來驚疑好奇,甚至帶著敬畏的目光,遠遠地便躬身行禮,自動讓開道路。
這種待遇,是過去的九九做夢都不敢想的。她心中暗自受用,但臉上卻努力裝作一副平靜甚至略帶拘謹模樣。
一路打聽來到峰頂繾綣長老清幽的院落外,九九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不算得體,或講還有些寒酸的粗布衣裳,這才揚聲恭敬道:“繾綣長老,九九有事求見。”
院內靜默片刻,傳來繾綣溫和的聲音:“是九九啊,趕緊進來吧。”
九九步入院中,隻見繾綣長老依舊坐在那株古桃樹下,石桌上放著一套素雅的茶具,正嫋嫋冒著熱氣,似乎早料到她會來。
“九九見過長老。” 九九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比麵對緋月時不知恭敬了多少倍。
繾綣抬眼打量著她,目光中帶著欣賞和感慨:“不必多禮。看來你已穩固了境界,氣息沉凝,心月狐傳承,果然不凡。坐吧,嚐嚐這新采的雲霧茶。”
“多謝長老。” 九九依言在石桌對麵坐下,雙手接過繾綣遞來的茶杯,小口啜飲著。茶香清冽,入口回甘,是她從未嚐過的美妙滋味,但她此刻心思並不在茶上。
繾綣卻也不急,慢悠悠地品著茶,等著她開口。
一杯茶飲盡,九九放下茶杯,雙手有些緊張地絞著衣角,臉上泛起一絲紅暈,顯見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怎麽了,九九?你無須拘禮,尋我何事,但講無妨。” 繾綣放下茶杯,溫和問道。
“長老……” 九九抬起頭,眼神有些遊移不定,“弟子……弟子是想問問……關於玉佩的事。”
“玉佩?” 繾綣微微挑眉,隨即恍然,“哦,你是講阿沅的那塊通行玉佩,謝小友不是叫我收好做個念想?你還有疑問?”
“不,不是的。” 九九連忙擺手,臉上紅暈更甚,顯得有些慌亂,“那是長老故人之物,還給長老是應當的。弟子……弟子是想問……”
她似乎難以啟齒,憋了半天,才鼓起勇氣,聲音細若蚊蚋:“弟子是想問問……像弟子現在這樣……有了地狐的身份,在青丘是不是……是不是也算有個名分了。就是……就是那種……正式的身份玉佩……之類。”
說完這話,她才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
繾綣是何等人物,瞬間便明白了九九那點小心思。
她看著眼前這剛剛獲得逆天機緣一步登天,卻依舊帶著底層小妖特有敏感和不安的少女,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微微一歎。
和小炤不同,小炤雖是在狐族極盡榮耀的九尾天狐,但她自己全不在乎,從不覺得自己比其他狐狸多幾根尾巴便是了不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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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九九,表麵上囂張跋扈,在緋月麵前極盡炫耀,但內心深處,其實還是那個渴望被認可接納、渴望有個正經出身和名分的小雜狐。
她來問身份玉佩是假,真正的目的,是想確認自己這個暴發戶一般的地狐,在等級森嚴的青丘,究竟算是個什麽地位?能否被這個古老的狐族聖地真正接納。
這種心態,繾綣見得多了。久貧乍富者,最在意的往往不是財富本身,而是財富所帶來的社會地位的改變和族人的認可。
她望著九九忐忑模樣,心中不由生出一絲複雜情緒。
畢竟,九九的機緣雖令人豔羨,但她的訴求,恰恰反映了狐族內部根深蒂固的規則——一個連她這樣獲得心月狐傳承的幸運兒,都本能地想要融入和遵循的規則。
繾綣微微一笑,語氣依舊溫和:“原來是為此事……你既已覺醒地狐血脈,便是我青丘狐族一員,更是血脈尊貴的天驕。”
“青丘對於每一位族人,無論出身,但凡血脈覺醒,都會記錄在冊,頒發相應的身份玉牌,以正其名。你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繾綣好奇道,“你一身機緣是洪小友帶給你,他若離開,你……不追隨麽?”
“長老明鑒,我九九豈是忘恩負義之人。”聽聞繾綣講到洪大哥,九九頓時急道:“我自然是想追隨洪大哥……”
講到此處,她又露出黯然神色,噘著嘴道:“但謝小哥講,洪大哥決計不會帶我一路。他講他們機緣大凶險也大,帶著我殊為不便,教我莫要白白把小命丟了。”
“這話倒也不假,”繾綣想起昨日的驚天動地,至今是心有餘悸。“狐族還是在狐族的地界過活的好,人族……太複雜了。”
“但是小炤姐,呃……小炤姐就是小刀姐,她是篤定要跟他們一起的。”九九惆悵道,“他們之間情感格外不同,相比之下,我隻是個外人。”
“殿下還要跟他們離開?”繾綣錯愕道:“她留下便是我們狐族聖女,尊榮無比,還要隨那群人顛沛流離……”
“是啊,小炤姐可是九尾天狐……”九九嘟囔道:“我也弄不懂。”
繾綣收回驚疑,恢複平靜,“罷了,你還有其他事情要問麽?”
“沒了,”九九慣會看人臉色,既然身份有了著落,也不便過多打擾,畢竟來日方長。
旋即便起身行禮,“不敢打擾長老清修,弟子告退。”
九九離開後,院落內重歸寂靜。
繾綣獨自坐在古桃樹下,指間摩挲著那枚屬於故友阿沅的玉佩,目光悠遠,陷入了沉思。
九九最後那句話,在她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小炤殿下……竟還要隨他們離開?繾綣眉頭微蹙。
小炤殿下身負九尾天狐血脈,乃是狐族萬年不遇的皇者之姿,若能留在青丘,好生培養,假以時日,必能帶領狐族走向前所未有的輝煌。
可她竟然選擇要跟隨洪浩那群來曆不明,麻煩纏身的人族修士離去?
這其中的緣由,繾綣一時想不明白。但有一點她很清楚:青丘絕不能錯過這位天狐殿下。
相比之下,緋月那孩子……
想到緋月,繾綣心中便是一沉。昨日她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透頂。怯懦、慌亂,甚至做出了推同族擋災的不智之舉……這等心性,如何擔當得起青丘少主的重任?
一個念頭在繾綣心中迅速清晰而堅定起來。
她驀地站起身,目光變得銳利。此事關係青丘未來,必須立刻與君上商議。
想到此處,當即化作一道流光,徑直飛向天狐殿。
殿內,胡衍依舊負手立於那幅巨大的青丘山水圖前,臉色雖比清晨時好了一些,但眉宇間依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凝重。顯然,昨日之事以及後續的種種,對他消耗極大。
“君上。” 繾綣步入殿中,躬身行禮,語氣帶著一絲急切。
胡衍轉過身,見是繾綣,微微頷首:“繾綣,何事如此匆忙?”
胡衍目光一凝:“哦?長老有何見解?”
繾綣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君上,昨日變故,緋月那孩子的表現,你我都瞧得分明。麵對強敵,心生畏懼,臨危之際,方寸大亂……我雖是她師父,為青丘大計卻不能護短,此等心性,實在……難堪大任。”
她的話說得很重,目光直視胡衍,毫不避諱。
胡衍沉默了片刻,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緩緩道:“月兒年幼,經曆尚淺,經此大變,心性有所動搖,亦是難免。日後多加磨礪,或可成長。”
“君上。” 繾綣語氣加重,“非是妾身苛責。少主之位,關乎青丘傳承與穩定,非僅憑血脈與寵愛便可居之。需德才兼備,心性堅韌,臨危不亂,方能服眾,方能帶領我族在未來的風波中屹立不倒。”
她上前一步,掏出玉佩,壓低聲音,語速加快:
“更何況,你我皆知,緋月她……她並非你的親生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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