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古村商意擾,眾誌護根堅。鏡鑒滄桑事,齊心守故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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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像碎銀般從老槐樹的指縫漏下,在青石板上織就一張光與影的網。村口那棵歪脖子棗樹底下,一塵村長的中山裝第三顆銅扣正折射著銳光,那是他複員那年用勳章換的,如今已磨出月白的包漿。他踱步的姿態像丈量土地的老農,每一步都踏在村史的血脈上,洗得發白的衣擺掠過之處,卷起故土特有的沉香味。
    "大夥把煙杆子先歇歇,聽我說道說道。"他的嗓音帶著砂礫磨礪的粗糲,驚飛了枝頭打盹的麻雀。人群像被風吹拂的麥浪般分開,露出李明輝西裝革履的棱角。這場景讓老文書想起三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村長也是這樣站在祠堂門檻外,渾身濕透卻挺直如槍。
    "李總啊。"村長忽然笑起來,眼尾皺紋裏沉澱的不僅是歲月,還有六三年饑荒時偷埋集體糧的驚心動魄,"你方才那番話,倒讓我想起神農嚐百草。"他轉身指著村口石碑,"瞧見沒?那上頭刻的"敬惜字紙"四個字,是光緒年間舉人用戒尺刻的。咱這地界兒,連石頭縫裏都長著故事。"
    李明輝的鱷魚皮鞋在泥土上劃出新月形痕跡,這讓他想起第一次隨父親來大陸時的情形。那時父親指著浦東的工地對他說:"土地是活人用的,不是給死人守墳的。"可此刻他嗅到空氣裏浮動的不安,像極了他當年在曼哈頓談判桌對麵嗅到的硝煙。
    "村長您放心,我們團隊連夜間施工的光汙染方案都做了三版。"他解開西裝第二顆紐扣,露出裏麵繡著並蒂蓮的杭繡襯衫——那是母親臨終前留給他的,說是當年外婆從蘇州帶來的嫁妝。
    人群裏突然響起幹咳,張大爺的銅煙鍋敲在青石上,迸出幾點火星:"光緒年的石碑經得住風雨,倒是你們這合同紙,別比茅房紙還薄。"人群哄笑中,村東頭寡婦王二嫂攥著衣襟往前擠了半步,她男人當年就是給開發商背水泥累死的。
    一塵村長忽然摘下頭上的藍布巾,露出額角暗紅的疤。那是七六年修水利時留下的紀念,當時他替會計擋了塌方的石頭。"李總聽說過"精衛填海"吧?"他隨手撿起塊碎石,"咱們世代往這山上扔石頭,為的就是讓後輩能踩在實地上。"
    李明輝的喉結動了動,他想起昨夜在酒店看到的村誌。泛黃紙頁上記載著萬曆年間村民與礦監的械鬥,血漬暈染的"永不起礦"四字刺得他眼皮直跳。此刻他西裝內袋裏的u盤,正存著新修改的分紅方案,但那些數字在村長的目光下突然變得輕飄飄的。
    "要不這樣。"村長突然解下腰間銅鑰匙,那串鑰匙有十二把,對應著祠堂十二扇門的秘密,"李總若真心想合作,先把這鑰匙掛你們項目部三個月。等村民覺得稱心了,再談拆鑰匙的事。"
    李明輝的額頭沁出細汗,他看見鑰匙串最末端的銅鏡。那麵鏡子邊緣有鋸齒形缺口,像是被什麽鈍器砸的。隨行秘書湊近耳語:"這是道光年間從海盜手裏奪回來的壓寨鏡……"
    "成交。"李明輝突然伸手接鑰匙,銅鏡在兩人掌心相碰,發出清越的顫音。這聲響驚飛了樹上打盹的斑鳩,也驚醒了村西頭患阿爾茨海默症的老孫頭。他忽然扯開喉嚨唱起戲文:"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老孫頭年輕時在縣劇團唱黑頭,最拿手的《鍘美案》能震碎茶碗。那年他帶著劇團來村裏演《四郎探母》,戲台就搭在現在的曬穀場。當時村長還是愣頭青民兵,攥著紅纓槍在台下瞪眼:"這楊四郎咋跟鐵鏡公主回北國了?該鍘!"
    老文書當時剛當會計,捧著算盤給他解釋:"戲文裏的選擇,就跟咱現在選合作商似的。楊四郎要是不回去,遼宋又得打仗。"老孫頭忽然不唱了,渾濁的眼睛盯著銅鏡:"那銅鏡是楊四郎照鐵鏡公主用的,後來摔碎了邊。"
    熏驅蚊蠅。月光透過天井落在祖宗牌位上,照得"永不起礦"的紅漆像新血。他忽然聽見腳步聲,轉身卻見李明輝站在滴水簷下。
    "村長信得過這麵鏡子?"李明輝掏出銅鏡,邊緣鋸齒在月光下泛著青,"其實這是光緒二十六年,村裏和德國工程師合作修水渠時留下的。當時他們要用炸藥,老村長就用這鏡子反射陽光點火……"
    一塵村長接過鏡子,鏡麵映出兩人麵容。他忽然想起六八年那個雪夜,自己帶著知青們偷埋古籍。當時有個女知青把《離騷》塞進灶膛,火光映在她臉上比晚霞還豔。後來她嫁給了省城來的測繪員,臨走時說:"土地會記得我們的溫度。"
    "李總聽說過"曲突徙薪"嗎?"村長摩挲著鏡框上的饕餮紋,"現在你們給的方案,就像給漏雨的屋頂刷金漆。"
    李明輝沉默良久,突然解開襯衫最上方的紐扣。月光下,鎖骨處的疤痕像蜈蚣般扭曲:"這是零八年金融危機留下的。當時我在雷曼兄弟,親眼看見大樓裏的精英們把合同當手紙。"他掏出新方案,紙張邊緣還帶著打印機的餘溫,"這次我們加了不可撤銷的信托基金,就像給土地買終身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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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老槐樹下來了個不速之客。穿皮夾克的青年倚著摩托車,耳釘在陽光下閃著藍光。他是李明輝的表弟,剛從矽穀回來。
    "表哥,這村子就像未開墾的處女地。"他踢飛塊石子,"你看那些破房子,推倒重建民宿多帶勁!要我說……"
    "你閉嘴!"李明輝突然暴怒,驚飛了正在啄食的麻雀。他想起昨夜在酒店,這表弟試圖說服自己改規劃:"那些老棺材瓤子懂什麽?直接讓銀行做按揭……"
    這時村長從祠堂出來,藍布巾在晨霧中像麵戰旗。他徑直走到青年麵前:"後生知道"與虎謀皮"嗎?"說著解下腰間銅鑰匙,"能解開這十二把鎖的,才配談合作。"
    青年冷笑一聲,掏出瑞士軍刀。刀刃與銅鎖相碰的瞬間,村長突然出手——不是奪刀,而是解開最末端的銅鏡。鏡麵映出青年驚愕的臉,也映出祠堂飛簷上蹲著的石獸。
    "看見沒?"村長指著石獸,"嘉慶年間雕的,當時石匠要價太高,村民就輪流上山打石料。這獸嘴裏含的銅球,是每家每戶熔了銅鎖湊的。"
    暴雨突襲的夜晚,村委會漏得像篩子。李明輝團隊圍坐在八仙桌旁,圖紙在潮濕的空氣裏卷邊。
    "李總,不如先建展示區。"建築師推了推眼鏡,"用全息投影造個未來村,讓村民體驗……"
    "啪!"村長把銅鏡拍在桌上,水漬在鏡麵上蜿蜒成山河,"知道為什麽鏡子有裂痕?當年德國工程師要用炸藥,老村長說炸山會驚動地脈。他們不信,結果第一炮就震塌了半座山。"
    李明輝看著鏡中扭曲的屋梁,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遺言:"大陸人最可怕的不是固執,是他們的記憶會長進土地裏。"這時門外傳來孩童嬉鬧聲,他看見幾個泥猴似的孩子舉著竹蜻蜓奔跑,那無憂無慮的姿態,像極了他女兒在矽穀草坪上放風箏的樣子。
    三個月後,新方案公示那天,銅鏡被掛在項目部辦公室。陽光透過裂縫在牆上投下蛛網狀光影,李明輝發現裂縫裏嵌著幾粒稻穀,已經冒出了嫩綠的新芽。
    老孫頭依然每天來村口唱戲,隻是不再唱《鍘美案》,改唱《打金磚》。當唱到"姚期撞死在白玉階"時,他忽然指著銅鏡:"看!那芽兒長進鏡縫裏了!"
    人群圍攏過來,看見銅鏡裏的新芽正穿透百年塵埃。這時村長從人群後擠進來,藍布巾沾著泥點:"李總,該給鏡子翻麵了。"
    李明輝這才發現,鏡子背麵刻著六十四卦,最下方有行小字:"鏡能照見前後,卻照不透人心。"他轉身望向曬穀場,那裏新裝的太陽能板正在雨中閃爍,像無數麵小鏡子,將雨絲折射成七彩流光。
    村西頭,王二嫂挎著竹籃經過項目部。她忽然駐足,從籃裏掏出把艾草插在門口:"驅邪。"
    銅鏡在風中輕擺,裂痕裏的新芽已長成幼苗。不知多少年後,這些幼苗會撐破銅鏡,在村口長成一片新的森林。而到那時,人們或許會忘記最初的爭執,隻記得銅鏡照見過一個村莊的蛻變與堅守,就像土地永遠記得,每粒種子破土時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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