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古木菌花發,翠戒裂痕深。 井台銘根魂,風起雪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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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庭青磚地上蜿蜒著暗褐色水痕,像條僵死的蜈蚣。我踩著那雙磨破腳跟的千層底布鞋踏進審判庭時,李明輝正用尾指上那枚翡翠戒指敲擊被告席欄杆。那抹妖異的綠光在晨光裏跳動,恍若毒蛇吐信。
    "張秀才,你這鞋可夠寒磣的。"他忽然轉頭,西裝袖口擦過話筒架,金屬摩擦聲刺得人耳膜生疼,"當年你爹修橋時,鞋底納的可都是百家布吧?"
    我攥緊公訴書,紙張邊緣硌得掌心發痛。這混賬東西,竟敢提那座被山洪衝垮的石橋!法官落槌瞬間,我分明看見他嘴角翹起詭異的弧度,仿佛屠刀下的牲畜在欣賞劊子手的顫抖。
    "被告人李明輝,你可知罪?"
    "罪?"他突然爆發癲狂的笑,震得法庭玻璃嗡嗡作響,"我教村民認得鈔票麵值,給寡婦家修漏雨的屋頂,讓你們這群土鱉知道什麽叫現代化!"翡翠戒指在喉結上滑動,折射出餓狼般的幽光,"要說罪,你們這些守著祖墳吃土的蠢貨才是原罪!"
    我猛地站起,布鞋底與地麵摩擦發出沙啞嘶吼:"你強拆民房時,王寡婦抱著丈夫牌位在廢墟裏跪了三天!你偷排汙水那晚,老井裏的魚群翻著白肚漂上來,像極了當年抗洪時犧牲的民兵!"
    法庭陷入死寂。李明輝忽然扯開領帶,露出鎖骨處猙獰的刀疤:"看見沒?十五年前為攔偷砂船,老子替你們擋的!現在倒成罪證了?"
    村口老槐樹在暮色中扭曲如鬼魅,焦黑的枝幹上新綻的菌花像極了未幹的血痂。李明輝堵住正在給樹苗澆水的老楊頭,定製皮鞋碾碎滿地青芽。
    "楊樹根,把墳地遷了,補償款夠你買十口金絲楠木棺材。"他彈開雪茄煙灰,火星落在樹苗嫩葉上,燒出焦黑的孔洞。
    老楊頭握緊生鏽的鐵鍬,鍬柄上還留著1998年抗洪時砸冰棱的凹痕:"後生,知道這樹為啥叫鬼拍手嗎?當年鬼子屠村,二十三條人命就吊在這樹杈上。風一吹,樹葉響,那是冤魂在哭喪。"
    李明輝突然揪住老人衣領,翡翠戒指幾乎戳進皺紋裏:"少他媽裝神弄鬼!這年頭連土地爺都拜關公,你守著破樹能當飯吃?"
    "能!"蒼老的聲音炸響。小芳嬸抱著孫子衝過來,孩子手裏的銀元"當啷"掉在李明輝皮鞋邊,"這是我家太爺給紅軍帶路的信物,換你十個化工廠都綽綽有餘!"
    銀元在夕照下泛起青光,映出李明輝突然煞白的臉。他永遠記得,十二歲那年發高燒,是小芳嬸用這枚銀元換來盤尼西林。
    瓢潑大雨中,我追著李明輝的奧迪衝進砂石廠。雨刮器瘋狂擺動,卻刮不淨車窗上凝結的罪惡——賬本在儀表盤上攤開,某頁赫然印著"化工廠排汙管道鋪設圖"。
    "你瘋了!"我捶打車窗,雨水順著脖頸灌進衣領,"下遊三個村子吃水全靠青石河!"
    李明輝搖下車窗,雨水混著冷笑潑在我臉上:"張老師,知道砂石廠為啥叫"明輝"嗎?"他忽然抓起我手按在方向盤上,"當年你爹修橋,是右手握著鋼釺,左手攥著入黨申請書!"
    閃電劈開夜幕,我看見他西服內袋露出的半截紅色請柬——竟是縣長千金的訂婚宴。這個被權錢異化的靈魂,早已把根須紮進腐爛的泥土。
    "看看這個。"他突然扔來張泛黃照片,暴雨中竟是十二歲的我抱著課本來砂石廠找他,"你說要帶我們看外麵的世界,結果自己成了最堅固的牢籠!"
    砂石廠火光衝天那夜,我背著老楊頭衝進火場。濃煙中,李明輝蜷縮在保險櫃前,懷裏緊護著個鐵盒——不是賬本,而是村民們三十年前摁滿血手印的修橋聯名信。
    "他們……他們要燒了這個……"他咳出黑血,翡翠戒指在火光中碎裂,"當年說好要建希望小學的……"
    老楊頭突然掙脫我,用身體撲滅鐵盒上的火苗。老人後背燒得滋滋作響,卻把聯名信舉過頭頂,如同捧著聖經的信徒。
    "楊叔!"李明輝爬過來要扶,卻被老人一拐杖打開。
    "別碰!"老楊頭的聲音像生鏽的銅鑼,"這信上沾著二十三條人命的血債!1976年修橋,王鐵匠掄大錘震裂了手掌,李寡婦送飯摔斷了腿,你爹張德福……"老人突然哽住,拐杖重重杵地,"你爹為撈掉進鋼爐的入黨申請書,被滾燙的鐵水……"
    火場外傳來警笛聲。李明輝突然發瘋般撕開西服,露出胸口猙獰的燙傷疤痕——正是當年父親遇難的位置。
    春分那天,李明輝在老槐樹下支起畫板。小李踮腳給他擦汗,顏料盤裏混著泥巴和奧特曼貼紙。
    "爸爸,為什麽樹疤要畫成眼睛?"孩子指著畫布上斑駁的樹皮。
    "因為樹在看著我們。"李明輝蘸取鈦白顏料,在焦黑枝幹點出朵朵菌花,"就像爸爸看著你,永遠記得自己從哪裏來。"
    我背著噴霧器給樹苗打藥,聽見身後窸窣聲。轉身見李明輝捧著個陶罐,裏麵是化工廠廢墟取的土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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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老師,能教我寫檢討書嗎?"他忽然開口,喉結上的刀疤在陽光下泛紅,"不是給紀委,是給……給老井裏的魚,給王寡婦家的牌位,給……"
    "給你自己。"我擰開噴霧器,藥水在晨光中劃出彩虹,"人心要是長荒草,再肥的土也種不出莊稼。"
    立秋那天,村小來了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他說要建鄉村圖書館,展櫃裏擺著三件展品:
    磨破腳跟的千層底布鞋,鞋底嵌著1998年抗洪紀念章;
    碎成兩半的翡翠戒指,斷麵處露出"德福砂石廠"鋼印;
    泛黃的化工廠排汙圖,背麵是首兒童詩——
    "我的爸爸是奧特曼白天打怪獸晚上數星星他說每顆星都是未蓋好的學校未修完的橋未說完的對不起"
    年輕人推了推眼鏡:"這是李明輝的兒子在漂流瓶裏寫的。他說爸爸現在每天去老井打水,說井水能照見良心。"
    我撫摸著展櫃玻璃,忽然聽見背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李明輝拎著油漆桶走來,西裝換成了粗布衫,尾戒處纏著黑布條。
    "張老師,給井台題個字?"他遞來刷子,油漆味混著槐花香。
    我接過刷子,在斑駁的井台上寫下兩個朱紅大字——
    "根魂"
    三年後,高速公路從村後山梁繞過,像條黑色的緞帶托起整個村莊。李明輝的生態農場裏,老槐樹菌花培育基地年產值破百萬。每個包裝盒上都印著句話:"有些根,越腐爛越能滋養新生。"
    清明那天,我們給老槐樹掛上新刻的碑文。小李踮腳念著鎏金小楷:
    "此樹者,非木非石,乃二十三條忠魂所化。枝為脊梁,葉為肝膽,菌花乃心頭熱血所凝。凡過路者,見此樹當知:可斷其枝,不可毀其誌;可焚其身,不可滅其魂。"
    起風了,菌花如雪紛飛。李明輝忽然摘下黑布條,露出新生翡翠般的苔蘚——正沿著尾戒疤痕,在他手背蜿蜒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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