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古槐擎天立,銀鐲埋地深。 麥種破焦土,麒麟踏火痕。
字數:3586 加入書籤
我蜷縮在老槐樹虯結的根須間,指腹摩挲著樹皮上縱橫的溝壑。三百年風霜在樹身上刻下龜甲紋,摸上去像觸到祖父布滿老年斑的掌心。夜風掠過樹冠,千萬片葉子簌簌低語,抖落滿地碎銀般的月光。這棵活著的史書見過太多人間戲——明末流寇在樹洞藏過贓銀,民國逃荒的饑民剝過樹皮,五八年煉鋼的爐火映紅過半邊天。此刻它沉默地垂下枝條,仿佛在等待又一場輪回。
"後生仔,知道這樹為啥總往南歪?"張大爺的竹椅在身後吱呀作響,煙鬥裏的火星明明滅滅,像即將墜落的星辰。我回頭望見老人渾濁的眼球裏浮著兩簇火苗,"六三年發大水,是這老槐勾住即將垮塌的祠堂梁柱,自己身子骨泡爛了半邊。"
李大嬸端著海碗擠進樹影,薺菜餃子的熱氣氤氳了趙小虎年輕的臉龐。這愣頭青被燙得直抽氣,卻死活不肯吐出嘴裏的食物,活像護食的狼崽子。"當年鬼子掃蕩,你太爺爺就是把最後半塊玉米餅塞進我爹嘴裏。"她圍裙上的補丁在燭光裏跳躍,針腳歪斜如蜈蚣爬痕,"現在輪到你小子啃餃子了,可得把村子的魂兒嚼碎了咽下去。"
張大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煙灰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褲腳上。"那年我押著公糧車過燕子嶺,車輪陷進齊腰深的泥潭,是全村老少用扁擔撬了三天三夜。"他布滿裂紋的手掌比劃著車轍深度,"如今這世道,推土機可比泥潭厲害百倍。"
我望著碗沿凝結的水珠,突然想起《淮南子》裏誇父逐日化作的桃林。那些紮根黃土的樹木,何嚐不是先祖們伸向天空的手掌?而我們這些守樹人,不過是新時代的精衛,銜著微不足道的石子,想要填平資本湧動的滄海。
李明輝的爪牙第二次叩響村口時,帶了個油頭粉麵的年輕人。那人西裝口袋插著鍍金鋼筆,說話時總用指節敲太陽穴,仿佛腦子裏裝著台劈啪作響的算盤。"茅山渦村就是待沽的青銅鼎啊。"他撫摸著石碑上"耕讀傳家"的刻痕,指尖沾滿青苔,"你們守著聚寶盆要飯,我們可是帶著點石成金的秘方。"
楊大爺的銅煙鍋突然磕在石板上,迸出幾點猩紅火星。"後生,知道為啥村裏老井的水甜?"他布滿溝壑的臉突然柔和起來,像春雪消融的田壟,"太爺爺那輩人掏井時,把祖傳的銀鐲子都填進去了。這地底下埋著的,可比你們算盤珠值錢。"
西裝客的耳尖突然泛紅,像是被煙鍋燙了洞。他掏出合同的動作帶著股破釜沉舟的狠勁,泛著油墨香的紙頁間,螞蟻般的小字正在蠕動。李大哥突然抓起合同衝向老槐樹,金蟬脫殼般撕下封皮:"當年地主家的租契也這麽香,我爺爺用兩畝薄田換了張賣身契!"
月光恰在此時隱入烏雲,西裝客倉皇鑽進轎車時,後視鏡在泥路上劃出扭曲的弧線,像被驚飛的夜梟。我們望著尾燈消失在官道盡頭,誰也沒說話。夜露漸重,打濕了張大爺煙鬥裏未燃盡的煙絲,也浸透了楊大爺懷中緊攥的油紙包——那是生產隊解散時,他偷偷藏起的半袋麥種。
李明輝親自登門那日,暴雨洗得天地發白。他拄著蛇頭杖站在祠堂前,雨水順著油亮的背頭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銅錢大的水坑。"各位都是明白人。"他杖頭青銅饕餮的眼珠泛著幽光,"開發區征地補償款,夠給每家蓋三層小樓。"
李大嬸突然摔了和麵盆,麵團在泥水裏翻滾,像團被揉碎的白雲。"當年修水庫,你們用水泥封住龍王爺的泉眼,現在又要用鈔票捂住我們的嘴?"趙小虎掄起鋤頭砸向饕餮杖,火星四濺中,我聽見青銅碎裂的哀鳴。
"敬酒不吃吃罰酒。"李明輝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笑容依舊陰鷙。他甩在泥水裏的名片浸透了,字跡暈開成青黑的蛇形。當夜,村東頭王寡婦家的狗叫得撕心裂肺,我們循著聲找到隻帶血的布鞋——是城裏來的大學生村官,他手機裏最後一張照片,定格在李明輝與鎮領導推杯換盞的畫麵。
我們在直播間築起新的堡壘。九妹繡的麒麟送子圖在鏡頭前泛著金光,針腳裏藏著驅邪的朱砂線。"這是給城裏人保胎的,更是給我們村續命的。"她咬斷線頭時,彈幕突然炸開——有網紅突然反轉,說我們在演苦情戲賣慘。
"看這老槐樹,分明是道具!"鏡頭突然轉向樹身,卻見樹皮皸裂處滲出暗紅汁液,在暴雨衝刷下竟凝成麒麟紋路。九妹突然將鏡頭對準自己凸起的腹部:"我肚裏懷著茅山渦第三百二十一代孫,這孩子將來要認老槐樹當幹爹!"
流量如山洪般湧來,又突然斷流。後台顯示ip地址集中在城郊某棟別墅,李明輝的助理正在鍵盤上敲下指令:"製造矛盾,引爆村民內訌。"當夜,趙小虎的抖音賬號突然發布視頻:"其實每畝補償款該有八萬,都被村長貪了!"
我們圍坐在老槐樹下,手機屏幕的藍光映著每張焦灼的臉。楊大爺突然起身,從懷裏掏出那個油紙包:"這是當年分田單幹時,生產隊藏在石碾下的麥種。"紙包裂開的瞬間,三十年的陳麥香漫過雨後的泥土腥,"咱們蚍蜉,也能撼大樹。"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仲夏夜,推土機的轟鳴碾碎了蟬鳴。我們手挽手站在田埂上,像道血肉築成的堤壩。李大哥的t恤印著自噴漆寫的"死磕到底",九妹把直播架紮在最前排,鏡頭對準了遠處山巒間漏出的晨曦。
李明輝站在警戒線外,西褲筆挺如刀。他身後跟著戴安全帽的壯漢,每人手裏攥著鐵鍬,鍬刃在朝陽下閃著寒光。"最後警告。"擴音器震得耳膜生疼,"阻礙重點工程,後果自負!"
張大爺突然甩開我的攙扶,枯瘦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衝向首台推土機,竟用脊梁抵住了鋼鐵巨獸!人群像決堤的洪水般湧向機械森林,李大嬸的笤帚、趙小虎的鋤頭、楊大爺的煙鍋,在晨光中織成光網。
"住手!"九妹的尖叫刺破喧囂。她直播畫麵裏,山巒間騰起滾滾黑煙——是李明輝派人縱火燒山!我們轉身時,看見火龍正吞噬著後山的鬆林,那裏麵埋著太祖的衣冠塚。
救火的路被挖土機截斷,我們瘋了一樣用臉盆水桶傳遞山泉水。楊大爺衝進火場時,我聽見他吼著:"太祖爺,您的麒麟兒孫來盡孝了!"火舌吞沒他身影的瞬間,我仿佛看見《山海經》裏的應龍騰空,用尾翼掃滅烈焰。
當消防車的警笛撕破濃煙時,半座山已化作焦土。我們在灰燼裏找到了楊大爺,他緊攥的拳頭裏,那枚祖傳銀鐲子竟完好無損。更神奇的是,火場中央的老槐樹安然無恙,焦黑的樹幹上,不知何時浮現出淡淡的麒麟紋。
李明輝在輿論壓力下撤走了。但我們知道,這場戰爭才剛開始。就像《封神演義》裏,每次伐紂勝利後總有更險惡的截教弟子出山。不過此刻,月光重新溫柔地撫過村莊,老槐樹的新芽在夜風裏輕輕搖晃,仿佛大地母親正在孕育新的生機。
我站在村口石碑前,指腹撫過太爺爺刻的"耕讀傳家"四個字。遠處傳來嬰兒的啼哭——是李大嬸家新添的孫子。夜風裏飄來艾草香,九妹正在給孩子繡麒麟肚兜,金線在燭光中流轉,像永不熄滅的火種。
後來有文人要來采訪,被我們婉拒了。他們總想聽故事,而我們正在書寫曆史。當第一個返鄉青年在焦土上種下樹苗時,當城裏來的律師免費幫我們整理地契時,當老槐樹的麒麟紋在網絡瘋傳時,我忽然明白:真正的青銅鼎不在博物館,而在人心深處。那裏銘刻著比饕餮更古老的圖騰——是螻蟻尚且偷生的倔強,是野火焚不盡的生命力,是麒麟踏過焦土時留下的,永不幹涸的血痕。
喜歡山外吹來的風請大家收藏:()山外吹來的風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