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古槐裂甲痕, 碎盞煆新魂。 金浪吞商賈, 血脈沃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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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樹的枝椏在暮色中舒展,樹皮皸裂的紋路裏沉澱著六百年的風霜。我伸手撫過那些溝壑,指腹傳來沙沙的刺痛感,像是觸碰著茅山渦村世代相傳的密碼。李明輝的陰謀就像樹根深處蠕動的蠐螬,正在啃噬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
村東頭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我轉身望去,阿傑家的院門敞開著,昏黃的燈光潑在青石板上。這個曾經最反對開發的小夥子,此刻正蹲在門檻上,腳邊散落著摔成兩半的紫砂壺——那是他爹臨終前留給他的物件。
"一塵哥,你說我是不是個孬種?"阿傑的聲音裹著酒氣,喉結在月光下滾動。他懷裏抱著個鏽跡斑斑的鐵盒,裏麵露出半截泛黃的契約,墨跡洇開如淚痕,"李明輝的人今天找我了,說隻要我簽字,就能去縣裏的工廠當主管,還能把娃送到實驗小學……"
我蹲下身,拾起一片碎瓷。釉麵上遊動著青色的冰裂紋,像極了村口那條被汙染的溪流。"你記得鐵柱叔嗎?"我忽然開口。阿傑的手指猛地抽動,鐵盒"咣當"砸在地上。
"那年山洪衝垮了南坡的梯田,鐵柱叔徒手扒開泥石流救出被埋的春娥嫂子。"我的指尖劃過瓷片鋒利的邊緣,血珠瞬間滲出,"他右手小指就是那時候折的,可他攥著斷指對大夥說:"土地是咱的命根子,命都能豁出去,還在乎根手指頭?""
阿傑突然暴起,鐵盒裏的契約在夜風中翻飛。我瞥見"土地流轉補償協議"幾個黑體字,像烏鴉的爪印烙在泛黃的紙麵上。"他們說這是趨勢!"他嘶吼著,脖頸上暴起青筋,"你看隔壁王家坳,整村搬遷後家家住樓房,娃兒們穿耐克鞋上學!"
我抓住他揮舞的手腕,將帶血的瓷片按在他劇烈起伏的胸膛上。"你聞聞這血的味道。"我逼視著他的眼睛,"和鐵柱叔救人時流的血一樣腥,和守義叔抗捐時被火銃打穿胸口時流的血一樣鹹。這血裏浸著咱們茅山渦的魂!"
遠處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李明輝的皮卡車碾過村口的石橋。車燈掃過的瞬間,我看見阿傑瞳孔裏映出的兩點寒星,像受傷的野獸在黑暗中舔舐傷口。
第二日清晨,老槐樹下聚滿了村民。
李伯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震得露水簌簌墜落。"昨夜我夢見守義了。"老人的聲音沙啞卻堅定,"他渾身是血,可手裏攥著的不是斷矛,而是你們嬸子納的千層底。"人群中響起壓抑的抽泣,幾個媳婦子掏出藍花布手絹抹眼睛。
阿蓮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懷裏抱著個褪色的竹編食盒。她打開盒蓋,黴幹菜混著艾草香在晨風中彌漫。"這是我太奶奶留下的。"她指尖拂過盒底模糊的"同治年製"印章,"當年日軍逼問八路軍傷員下落,太奶奶就抱著這盒子跳了井。"
人群炸開了鍋。七十歲的王瘸子捶著假肢嚷嚷:"我爹的假肢就是被土匪打斷的!那年他們要搶村東的曬場,我爹撲在石碾子上喊:"要曬場先碾死我!""
我望著這些或佝僂或稚嫩的麵孔,突然意識到守護家園從不是空洞的口號。就像老槐樹盤根錯節的根係,每一代人都把自己的血肉埋進泥土,滋養著後輩抽枝發芽。
李明輝的會議室裏,煙灰缸已經堆成小山。
"分化?分化個屁!"他狠狠將鋼筆摔在紅木桌上,墨水在《茅山渦村整體開發規劃書》上洇開,像朵畸變的黑牡丹,"那個叫一塵的煽動村民搞什麽"血脈契約",家家戶戶把祖傳物件埋在祖墳前,說這是立"土地魂"!"
他的合夥人老周轉動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鏡片後的三角眼眯成縫:"李總,要不咱們換個思路?聽說縣裏要評"傳統文化示範村",要是能把茅山渦包裝成……"
"你瘋了?"李明輝猛地站起,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那些破房子拆了蓋別墅能賺多少?搞什麽文旅項目,回本得等到猴年馬月!"
老周掏出手機劃拉幾下,屏幕藍光映得他臉色發青:"您看看這個——"空心村活化改造",政府補貼每畝八萬!再加上民宿運營……"他突然壓低聲音,"而且您知道村民最吃哪套嗎?他們不是要守祖業嗎?咱們就打著"活態傳承"的旗號……"
我站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鼻尖縈繞著香灰與黴變的族譜氣息。
阿傑的媳婦翠花抱著哇哇哭的孩子衝進來,鬢發散亂:"一塵哥,阿傑不見了!隻留了這個……"她抖著手展開一張信紙,上麵是歪歪扭扭的鉛筆字:
"一塵哥,我帶娃去縣醫院驗血型了。你說得對,咱茅山渦人的血裏都帶著祖傳的倔勁。等結果出來,我就把協議撕了去派出所備案——李明輝他們能買通幹部,可買不通咱們的血脈!"
祠堂外忽然傳來喧嘩。我衝出去時,正看見李明輝的奔馳車被村民們團團圍住。阿強帶著幾個後生,用曬稻穀的竹耙別住車輪,老槐樹的落葉紛紛揚揚落滿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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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板,嚐嚐咱們村的待客之道!"阿強笑得露出虎牙,手裏晃著個粗陶罐。我嗅到空氣裏飄來醪糟的甜香,卻見李明輝突然臉色煞白——陶罐裏泡著的,正是阿傑摔碎又重新拚湊的紫砂壺,裂縫處用糯米漿粘合,宛如蜈蚣趴在壺身。
秋分那天,縣裏的測繪隊開進村口。
我帶著村民們列隊相迎,手裏捧著的不是鋤頭,而是各家祖傳的物件:阿蓮的食盒、王瘸子爹的假肢、還有我家那把缺了口的砍柴刀。測繪隊長剛要發火,老槐樹突然簌簌作響,一片金葉正落在他手中的《土地征收紅線圖》上。
"領導,要量地先量量這個。"我展開懷裏的《茅山渦李氏族譜》,泛黃的紙頁上,康熙年間的"永守祖業"朱批紅得刺眼。測繪隊的小年輕們突然騷動起來,有人指著族譜邊緣的防偽暗紋驚呼:"這是真的!縣檔案館有同款!"
李明輝從奔馳車裏鑽出來時,我正給孩子們講守義叔的故事。他西裝革履的身影在金黃的稻浪中顯得格外突兀,像隻誤入麥田的烏鴉。
"一塵村長,考慮得如何?"他掏出鍍金打火機,火焰竄起的瞬間,我瞥見他袖口磨損的線頭,"現在簽協議,補償款能多兩成。"
我彎腰拾起腳邊的稻穗,籽粒飽滿得快要脹破殼。"李總聽過"稻種還田"的古俗嗎?"我把稻穗放在他顫抖的手心,"咱們茅山渦的規矩,新米要選最飽滿的七粒埋進祖墳,來年開春,整片田都會泛起金浪。"
遠處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阿傑抱著兒子坐在車鬥裏,孩子手裏揮舞著縣醫院出具的親子鑒定書。白紙黑字在陽光下翻飛,像隻振翅欲飛的白鴿。
李明輝突然踉蹌著後退,打火機"當啷"掉在地上。他望著層層疊疊的稻浪,那些鋒利的稻葉正在收割季節的金黃裏沙沙作響,仿佛千萬把祖傳的鐮刀,正等著收割任何敢於覬覦這片土地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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