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茅山渦村像被烈酒浸泡過的陶罐，智能灌溉設備噴灑的水霧在夕陽裏折射出七彩光暈，卻澆不滅村口老槐樹下那團愈燃愈烈的爭論。老張頭攥著旱煙杆的手背青筋暴起，煙鍋裏的火星子明滅如他眼裏的怒火："一塵小子，你當這是搭積木呢？拆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碾坊改什麽智慧工坊，是要把老祖宗的魂兒都碾碎了不成！"
    一塵站在青石碾盤上，智能手環在古銅色手腕上閃爍冷光，他望著被暮色浸染的村莊，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深圳科技園看到的場景——那些穿著格子衫的年輕人對著全息投影侃侃而談，而此刻他腳下這塊沾著麥香的青石，正是祖父當年推著石碾唱著《舂米謠》的地方。
    "張伯，您看這碾盤。"他屈指輕叩，金屬與石材碰撞出清脆聲響，"智能碾米機藏在地下，表層還是您摸慣了的青石。就像給老樹穿上納米防護服，根脈紮得更深，枝葉才能觸到更高的雲。"
    人群裏突然爆發出刺耳的嗤笑。馬三嬸叉著腰擠到前排，顴骨上的曬斑隨著肌肉抽動："說得好聽！前些日子我家那口子去智能大棚，倒騰半天傳感器，倒把二十畝黃瓜苗全給澆死了！現在滿村飄著黃瓜秧子的腐臭味，你們聞不見？"
    空氣瞬間凝固，智能灌溉係統的警報聲突然在遠處響起，像一記不合時宜的鑼音。一塵喉結滾動，瞥見人群外圍晃動的智能攝像頭，突然扯下腕間手環砸向碾盤。金屬碎裂的脆響中，他嘶吼著："你們以為我想當這個罪人？我爹躺在縣醫院透析室的時候，你們誰借過我一分錢？"
    那年暴雨衝垮了村小學的土牆，一塵抱著高燒的妹妹在泥濘裏跋涉二十裏山路。山洪咆哮聲中，他看見父親佝僂著背在漏雨的茅草棚裏搗鼓自製發電機，熒光管忽明忽暗，照著妹妹燒得通紅的小臉。老式收音機突然傳出沙啞的黃梅戲，父親跟著哼唱"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眼淚砸在生鏽的螺絲刀上。
    "都閉嘴！"蒼老的聲音如古鍾震鳴。九十三歲的藥婆拄著蛇頭杖分開人群，杖頭銅鈴叮當作響，"當年日本人要拆文昌閣建炮樓，是你們老太爺躺在石獅子前頭挨了三槍。現在要拆個破碾坊，倒比割肉還疼？"她枯枝般的手指戳向一塵胸膛，"小子，你給老身記住，科技是刀，用不好傷人，用好了能剖開蒙昧的肚腸。"
    人群突然安靜得能聽見智能機器人充電時的嗡鳴。老工匠周伯顫巍巍捧出個檀木匣，打開竟是榫卯結構的魯班鎖，暗格中藏著發黃的《天工開物》手抄本。"一塵啊，"他布滿裂紋的手撫過智能雕刻機，"當年我師父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木匠的墨鬥線要量天量地，更要量人心。你看這激光定位儀，像不像祖師爺托夢給的量天尺？"
    深夜的智能大棚裏，一塵跪在浸滿露水的田埂上。白日裏被他砸碎的手環正在土裏閃爍，全息投影出父親臨終前的畫麵：輸液管裏的藥水滴落成數據流，老人枯槁的手抓住一塵："別恨村裏人……他們怕的不是機器，是怕被時代拋下的聲響，像當年你娘走時，那列綠皮火車的汽笛……"
    "老師！我的虛擬現實眼鏡看到鳳凰了！"小女孩的驚呼驚飛了夜梟。一塵抬頭，看見孩子們圍在智能顯示屏前，全息投影的鳳凰正從青銅鼎紋中涅盤。老工匠的孫子突然開口："周爺爺說，鳳凰每五百年自焚為灰，可村裏人連五十年都不願等。"
    次日晌午，智能農田中央突然豎起座茅草亭。老張頭把旱煙杆往石桌上一拍，青煙嫋嫋中浮出全息棋盤："小子，敢不敢和我這老古董對弈？你贏一局，拆一間老屋；我贏一局，你就得教我們這些老骨頭用好那勞什子科技。"
    一塵執起用納米材料仿製的竹製棋子，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父親冰涼的掌心。老工匠悄悄在棋盤下藏了《墨子》竹簡，藥婆的蛇頭杖點地成卦，馬三嬸送來用智能溫控箱催熟的枇杷。當夕陽為茅草亭鍍上金邊時，全息棋盤上已擺出半部《孫子兵法》。
    "將軍！"老張頭突然用煙杆挑飛一塵的"車"，棋子落地竟化作微型無人機，"你小子總說科技無情，可這無人機飛過的軌跡，不正像祖祖輩輩踩出的田埂？"
    秋分那日，智能碾坊與古法油坊同時開工。納米濾網過濾的菜籽油注入千年龍紋陶罐，ar技術讓罐身浮現曆代匠人的掌紋。老工匠的孫子戴著混合現實眼鏡，看著虛擬的祖師爺魯班與智能機械臂擊掌為盟。
    一塵在村史館新設的"時光長廊"前駐足，全息投影中，藥婆的蛇頭杖化作基因鏈，老張頭的旱煙杆燃起數據流，馬三嬸的圍裙兜著量子雲。當他的手指觸碰到父親留下的自製發電機時，整個展館突然陷入黑暗，卻在瞬間被智能應急燈點亮——那燈光竟是溫暖的麥黃色。
    冬至的茅山渦村，智能溫室裏開著反季節的桃花。老人們用腦機接口教孩子們背誦《考工記》，全息投影的二十四節氣與衛星雲圖在穹頂交織。一塵站在村口，看著載滿智能農機具的無人機群掠過文昌閣殘破的飛簷，突然明白父親臨終前未說完的話——
    所謂傳承，不是把老物件鎖進玻璃櫃，而是讓祖輩的智慧在數據洪流中遊成魚群；所謂革新，亦非斬斷根係，而是將年輪刻進矽基芯片，讓村莊在賽博空間裏長出新的枝椏。當第一縷晨曦穿透智能大棚的玻璃穹頂，他聽見整個村莊在晨霧中舒展筋骨，那聲響像極了父親推著石碾唱的那首《舂米謠》，古老的歌謠在量子世界裏獲得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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