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古槐凝血紋,地裂噬晨昏。 繩斷魂猶係,驢鳴破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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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槐樹的年輪在正午陽光下泛著金箔般的光澤,樹皮上的溝壑裏沉澱著七代人的掌紋。張寡婦倚著樹幹納鞋底,銀針在發間蹭了蹭,忽然被天際那抹詭異的胭脂色紮了眼——那顏色不像朝霞,倒像是灶膛裏未燃盡的煤渣混著雞血,在宣紙上洇開的汙漬。
    "要變天嘍。"她啐了口唾沫,鞋底重重拍在樹根上。這話像枚石子投入池塘,激起層層漣漪。村東頭王瘸子正給驢接生,聽見這話手一抖,剪刀差點劃破母驢肚皮;村西頭劉會計在算盤珠子裏撥拉扶貧款,突然被窗外飛進的麻雀撞翻了賬本。
    李明遠蹲在村委會門檻上抽煙,煙灰簌簌落在1987年的舊報紙上。他盯著天邊那抹紅,喉結動了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老支書臨終前的囈語:"地龍翻身時,槐樹會流血……"
    "村長!東窪田裂了!"報信的是個半大小子,跑得太急,草鞋甩飛在泥地裏。李明遠抄起牆角的銅鑼,三步並作兩步跨上村委會的青瓦房頂。鑼聲驚起滿村雞鴨,也驚碎了村民們午後的慵懶。
    裂縫像條黑蟒蜿蜒過稻田,所經之處麥苗齊根而斷,露出焦黃的土層。一塵跪在裂縫邊緣,指尖沾了把泥土搓撚——這土不該是鬆脆的,前日才澆過返青水。他忽然想起地質隊三年前留下的告示,那張被村婦們撕了糊灶台的黃紙,上麵分明寫著"喀斯特地貌活躍區"。
    "讓開!"李明遠推開人群,手裏攥著根竹竿。竿頭剛觸到裂縫邊緣,整片土地突然像被巨獸咬住的糯米糍,猛地往下塌陷。王瘸子家的驢棚最先消失,母驢的慘叫被裂縫吞噬,隻剩半截斷腿卡在岩縫間,汩汩冒著熱氣。
    人群炸開了鍋。劉會計攥著公章要往高處跑,卻被張寡婦拽住褲腳:"我的棺材本還在地窖裏!"李明遠揮舞的胳膊突然僵住——他看見自家新房的琉璃瓦正順著裂縫邊緣打轉,那是用女兒彩禮錢蓋的二層小樓。
    "都別動!"一塵的聲音像把生鏽的鐮刀,割開喧囂。他解下腰間的麻繩,在老槐樹上纏了三圈,繩結是漁民打樁時用的死扣。"信得過我的,把繩子係在腰上。"
    當第十個村民被拽上高地時,麻繩突然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一塵低頭看去,裂縫深處有暗紅的光在翻湧,像是地獄看門犬的眼睛。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瘋話:"地底下睡著條龍,咱們都在它鱗片上蓋房子……"
    "鬆手!要斷!"李明遠的聲音像把錐子。一塵卻反而往下滑了半尺,繩結在樹皮上勒出青白的印子。他摸到個溫熱的東西——是王瘸子家斷腿的母驢,驢眼已經蒙上白翳,卻還死死叼著新生驢崽的尾巴。
    "接著!"一塵把驢崽拋上去,自己卻被裂縫扯得一個趔趄。千鈞一發之際,張寡婦撲過來抱住樹根,指甲縫裏嵌滿木屑:"小兔崽子!老娘的棺材本還在你身上押著!"
    高地成了孤島。劉會計數著最後半袋麵粉,手指頭在月光下泛著青灰:"按工分分?"話音未落,王瘸子的鋤頭已經劈開糧袋。飛濺的麵粉像初雪,落在眾人沾滿泥漿的臉上,竟顯出幾分荒誕的聖潔。
    "吃我的糧,得拿命來換。"李明遠突然開口,聲音像生鏽的門軸。他掏出村委會的銅鎖,當啷扔在麵粉堆前:"誰敢私藏一粒米,就像這鎖——"鋤頭落下,銅鎖裂成兩半,露出裏麵發黴的賬本。
    人群寂靜了。張寡婦突然笑起來,笑聲像夜梟:"好個清官!去年扶貧豬崽的耳標,可還在我家灶膛裏燒著呢。"她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打開竟是半塊發硬的饃饃,饃饃上印著暗紅的指印——是她男人臨死前咬的。
    第七日正午,裂縫深處突然噴出硫磺味的熱浪。一塵在岩壁上發現個岩洞,洞口刻著模糊的象形文字——那形狀像極了老槐樹的根係。他忽然明白,這地陷不是天災,是土地在嘔吐,嘔吐這三十年化肥農藥灌進它胃裏的毒。
    "要活命,得往地心走。"一塵點燃火把,火苗卻往地下躥。李明遠拽住他衣領,袖口露出半截刺青——是條盤踞的龍,龍眼位置有道疤,和他女兒出生時胎記的位置一模一樣。
    岩洞深處,他們找到了地質隊失蹤三年的勘探員。那人蜷縮在岩縫裏,懷裏抱著台老式收音機,正反複播放著天氣預報:"明日晴,適宜播種……"他的指甲縫裏嵌滿水晶,在火光下像星星的碎片。
    當救援隊的直升機轟鳴著降落時,一塵正用驢血在岩壁上作畫。他畫老槐樹,畫會流血的年輪,畫地下暗河的走向,最後在畫麵角落添了隻銜著麥穗的烏鴉——那是他昨夜在裂縫邊看到的,烏鴉的眼睛像兩顆黑曜石,倒映著滿天星鬥。
    李明遠抱著女兒哭,孩子脖子上還掛著地質隊留下的羅盤。張寡婦把最後半塊饃饃塞進驢崽嘴裏,驢崽舔了舔她手上的血口子,突然發出清亮的嘶鳴——那聲音和二十年前老支書出殯時的嗩呐聲,竟有幾分相似。
    劉會計在廢墟裏翻找賬本,卻隻找到半截融化的蠟燭。蠟燭芯上纏著根白發,在晨風中輕輕搖晃,像條銀色的地龍。
    三個月後,省城來的專家在村委會支起投影儀。幕布上,茅山渦的地質結構像團亂麻,紅線藍線交織成巨大的問號。當專家說到"生態移民"時,李明遠突然站上桌子,扯斷了電源線。
    "你們要的是地下的礦,不是地上的人!"他的吼聲震得燈泡搖晃。一塵在角落裏削木棍,木屑簌簌落在地質圖上,恰好蓋住那個標注著"富礦區"的紅點。
    當夜,老槐樹真的流了血。暗紅的樹膠順著樹皮往下淌,在月光下像淚痕。村民們圍在樹下,忽然聽見地下傳來悶雷般的響動——不是地龍翻身,是那些被填平的裂縫,在黑暗中發出饑餓的嗚咽。
    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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