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洪殤摧古村,械韻代耕聲。 井壁懺魂語,槐新蔭舊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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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槐樹的枝椏刺破晨霧,像一柄柄生鏽的鐵戟直指天穹。王嬸攥著半截麻繩,繩頭係著的銅鈴在風中發出破碎的顫音——這本是村史館的文物,此刻卻成了清點災民的號令。
    "東頭老李家還差三袋麵粉!"她沙啞的嗓音驚起井台邊的麻雀,"張家的傷藥又被野貓扒拉了?"話音未落,井沿下突然爆發爭執。
    "憑啥先給王二麻子家修屋頂?"潑辣媳婦劉翠花叉著腰,指甲幾乎戳到村長鼻尖,"他家男人在外打工掙了錢,倒要我們這些留守的養活?"
    人群嗡地炸開,像煮沸的米粥。村長攥著煙袋的手青筋暴起,煙鍋磕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災情麵前分什麽你我?當年大旱,是誰把最後半袋粟米分給外姓人?"
    這話像盆冰水澆下,劉翠花嘴唇蠕動著,忽然瞥見人群外佝僂的身影。八旬的趙太婆拄著拐杖,顫巍巍捧著個粗陶罐:"這是我家壓箱底的蕎麥種……"老人布滿老年斑的手抖得厲害,陶罐在晨光裏泛著青灰,"給娃娃們煮粥吧,別誤了春耕。"
    人群突然靜得能聽見露水墜地的聲響。王嬸感覺喉頭哽著塊炭,她想起昨夜在村史館翻到的族譜:道光年間山洪衝毀村莊,趙氏先祖正是用最後半升穀種育出秧苗,在廢墟上重建了茅山渦。
    "太婆,這種子得留著。"她解下腰間布袋,金黃的玉米粒沙沙作響,"這是縣裏賑災辦發的良種,耐澇又抗旱。"說著將陶罐輕輕推回,"您看這罐口,還留著光緒年間的釉色呢。"
    臨時搭建的祠堂裏,兩派人馬正吵得麵紅耳赤。以返鄉大學生陳浩為首的年輕派主張先修學校,舉著自製的規劃圖:"孩子們的教育耽誤不得!看這裝配式教室設計,七天就能完工!"
    "胡鬧!"老木匠趙德福把旱煙杆敲得梆梆響,"不先修宗祠,祖宗牌位往哪兒供?這跟沒根的浮萍有啥兩樣?"
    王嬸抱著賬本擠進人群,扉頁上密密麻麻記著各方捐助:省城建築公司捐贈的鋼構材料,農業大學寄來的種子包,甚至還有匿名者寄來的整箱文具。她忽然想起族譜裏記載的"義倉之爭"——鹹豐年間為建義倉還是修學堂,族人們也曾如此爭執,最終是私塾先生帶著學生,在倉廩牆上題寫《勸學篇》,這才平息紛爭。
    "趙師傅,您看這鋼構材料能不能改造成宗祠的梁架?"她翻開賬本指著某頁,"陳老師,裝配式教室的外牆,可否用老祠堂拆下的青磚?"
    兩派人馬同時愣住。陳浩盯著鋼構圖紙上突兀的飛簷設計,趙德福摩挲著青磚上的"道光年造"篆刻,忽然同時笑出聲來。
    井台修複進入第三天,意外挖出個石匣。鏽跡斑斑的銅鎖裏,躺著半卷發黴的絹帛,記載著茅山渦村不為人知的秘史:明末戰亂時,村民為保全村,曾將十戶人家的男丁沉井祭天。
    "這口井不能要!"劉翠花突然尖叫,鐵桶砸在井沿哐當作響,"每天打水都從這吃人的井裏提水?"
    人群再度騷動。幾個婦人抱著孩子往後縮,老人們卻顫巍巍跪下磕頭。王嬸捧著絹帛的手直抖,忽然聽見井底傳來空靈的回聲——像是無數個聲音在黑暗中歎息。
    "沉井的是李、趙、王三姓先祖。"村長聲音像從遠古傳來,"絹帛背麵還有後話:次年大旱,井水未涸,村民方知先人以身為祭,換得全村生機。"
    暮色中,陳浩舉著強光手電照向井壁,青苔斑駁的磚縫裏,竟刻著密密麻麻的經文。"是《華嚴經》!"他聲音發顫,"先人們把罪孽刻在井壁,讓後世打水時都能看見……"
    月光突然穿透雲層,井水泛起粼粼波光,倒映著滿天星鬥。王嬸忽然明白,這口井從來不是吃人的深淵,而是照見人性的明鏡。
    村史館重建那日,來了個不速之客。穿衝鋒衣的紀錄片導演舉著攝像機,鏡頭掃過殘破的"耕讀傳家"匾額:"大媽,能說說您組織自救的心路曆程嗎?"
    王嬸正在給新製的族譜謄寫目錄,狼毫筆尖懸在"庚子年洪災紀事"上方:"心路曆程啊……"她忽然抬頭,目光穿過攝像機直抵導演眼底,"您知道這匾額為啥掛在這兒嗎?"
    導演愣住。王嬸蘸滿墨汁的筆尖重重落下:"道光年間大旱,先祖們就是在這間屋子裏,用最後半袋粟米熬粥,賑濟了方圓三十裏災民。"她指著斑駁的牆皮,"看見這些裂縫了嗎?每道縫裏都嵌著賑災簿的殘頁。"
    導演的鏡頭開始搖晃。王嬸繼續寫道:"我們記錄災難,不是要記住仇恨,而是要讓人看見——當洪水漫過門檻時,總有人會踮起腳尖,把孩子舉過頭頂。"
    插秧那日,整個村莊都泡在泥水裏。陳浩帶著學生用無人機播種,老農們卻堅持要赤腳下田。"腳板沾泥才知節氣。"趙德福踩進秧田,渾濁的水花濺上銀發,"衛星定位能算準行距,可算不準人心。"
    王嬸在田埂上支起大鍋,熬著賑災辦送的壓縮餅幹和自家醃的雪裏蕻。香味引來扛著測量儀的工程師,年輕人摘下安全帽,露出被曬脫皮的臉:"大娘,我們想在村東頭建個防洪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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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堤要占十畝良田。"王嬸攪動鍋鏟的手頓住,"當年先祖為修義倉,拆了城隍廟的偏殿。你們看這鍋沿的缺口,"她指著豁了口的鐵鍋,"就是拆廟磚時崩的火星子燙的。"
    工程師掏出地形圖,王嬸卻從鍋底摸出半塊殘磚,磚上"永定倉"三個字清晰可見。"防洪堤可以建,"她將殘磚按在圖紙上,"但得給子孫留塊能摸著曆史的地方。"
    秋分那日,第一輛滿載遊客的觀光車駛進村莊。遊客們舉著自拍杆對準新修的玻璃棧道,卻沒人注意棧道下方——陳浩設計的鋼結構裏,巧妙嵌著老祠堂拆下的雕花窗欞。
    王嬸坐在村史館前的石階上,膝頭攤著新編的《茅山渦實錄》。扉頁印著句話:"我們重建的不是村莊,是讓斷流的時間重新在廢墟上繡花的技藝。"遠處傳來孩子們的讀書聲,臨時校舍的牆壁上,趙德福帶著徒弟正描畫著新的二十四節氣圖。
    當夕陽將玻璃棧道染成金色,王嬸忽然想起那個紀錄片導演臨走前的話:"大媽,您這故事該拍成電影。"她撫摸著族譜上新添的姓名,那些在洪水中逝去的生命,此刻正以另一種方式在紙上重生。
    井台邊,那株被衝倒的老槐樹抽出了新芽。嫩綠的枝葉間,隱約可見當年沉井祭天的三姓先祖,用指甲刻在樹皮上的偈語:
    "生者如斯,死者如斯
    廢墟之上,再種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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