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濁浪噬清流,村魂怒未休。 鼎鎮千年水,銀鱗躍碧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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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國的布鞋陷進河灘淤泥時,濃烈的腥臭味直衝天靈蓋。他俯身掬起一捧渾濁河水,指縫間漏下的不是往日清冽的水珠,而是粘稠如米湯的乳白色液體。幾隻翻肚的鯽魚隨著波紋起伏,魚鰓翕動著吐出最後一串氣泡。
"是化工廠!"人群中突然爆發出尖利的哭喊。穿紅襖的劉二嫂癱坐在地,沾滿泥巴的手攥著村長褲腳,"俺家男人就是在縣城化工廠打工,上個月咳血回來的……"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泛起恐慌的漣漪。幾個青壯年攥緊拳頭就要往村口衝,被李振國一聲暴喝鎮住:"都給我站住!現在去堵廠門能解決問題?先取水樣!"他轉頭對大學生村官小楊道:"聯係環保局,要帶檢測儀的專業人員。"
河對岸突然亮起刺眼的探照燈,三輛越野車碾過青苗地,卷起漫天黃土。為首的禿頂男人舉著喇叭喊:"茅山渦村的鄉親們,我們是天元化工的代表。這條河汙染是上遊礦場泄漏導致,我們願意每戶補償三百斤化肥……"
"放你娘的狗屁!"老篾匠王叔掄起竹扁擔就要衝過去,被眼疾手快的村民拉住。李振國按住他顫抖的肩膀,目光如刀鋒掃過對岸:"去年你們偷排廢水,把東頭張寡婦的藕塘全毀了,現在又想拿化肥堵我們的嘴?"
禿頂男從公文包抽出一遝文件:"這是縣裏批的排汙許可證。再說……"他意味深長地拖長音調,"村東頭那塊地,我們老板看中要建分廠,補償款夠你們每家蓋小洋樓。"
人群突然安靜得可怕。李振國感覺後襟被冷汗浸透,他太清楚那些暗流湧動的目光——多少年輕人擠在漏雨的土坯房裏,多少姑娘為了彩禮錢遠嫁他鄉,多少雙渾濁的老眼盯著電視裏城裏的霓虹燈。
"村長,要不……"村會計趙四喜搓著手湊過來,被李振國一巴掌拍在文件上。泛黃的紙張簌簌飄落,露出補償協議末尾鮮紅的公章,像一灘幹涸的血跡。
"都給我聽著!"李振國突然抓起河邊一塊青石,狠狠砸進汙濁的河麵。飛濺的水花落在前排村民臉上,有人瑟縮著後退,卻聽見老人沙啞的嗓音裹著風傳來:"五八年大煉鋼,你們爺爺輩把祖傳的青銅鼎都砸了煉銅水;七二年修水庫,你們爹娘在炸藥轟鳴聲裏搬空了山神廟。現在輪到你們,要拿子孫後代的命根子換幾個臭錢?"
小楊突然舉著手機擠進人群:"村長,檢測結果出來了!河水重金屬超標二十七倍,還有……還有放射性物質!"他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儀器,屏幕上的數據像一串索命的咒文。
人群炸開了鍋。穿藍布衫的老教師顫巍巍站出來:"振國啊,我教了四十年書,教孩子們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總不能讓我臨了了,親手在黑板上改答案吧?"
禿頂男見勢不妙,鑽進越野車就要跑。幾個後生早有準備,掄起鋤頭砸碎車窗玻璃。玻璃碴飛濺中,李振國突然看見人群外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是新婚的一塵,他攥著阿秀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妻子手背。
"一塵!"李振國突然高喊,"把你媳婦家傳的繡繃拿來!"
阿秀懵懂地被推到河邊,懷裏抱著紅漆木匣。李振國接過繡繃,三兩下拆開繃架,將雪白的綢布浸入汙河。當綢布變成詭異的灰綠色時,他猛地展開布料,上麵赫然浮現出斑駁的紋路。
"這是你們老周家祖傳的"水紋繡"!"李振國舉著布料轉向村民,"當年你太奶奶就是用這手藝,在饑荒年換回一船救命糧。現在我要你們看看,這河水裏流著什麽!"
月光下,灰綠綢布上的紋路漸漸清晰,竟是一幅令人戰栗的圖案:骷髏頭骨交織成漁網,鈔票化作毒蛇纏繞著嬰兒,最後方隱約可見青銅鼎的輪廓,鼎中盛滿渾濁的淚滴。
人群發出驚恐的抽氣聲。小楊突然指著手機驚叫:"村長!網上剛爆出天元化工十年前在鄰省瞞報泄漏事故,導致三個村子癌症高發!"
李振國將繡繃重重摔在禿頂男腳下:"帶著你的臭錢滾!告訴你們老板,茅山渦村的人命金貴著,不換!"
越野車落荒而逃時,後視鏡裏映出詭異的一幕:村民們自發排成兩列,將汙染的河水舀進陶罐,沿著河岸擺出蜿蜒的燭龍陣。阿秀突然跪在河邊,從繡繃裏抽出一根銀針,刺破指尖將血滴入河中。
"阿秀!"一塵驚呼著要阻攔,卻被妻子推開。鮮血在汙濁水麵暈開,竟漸漸凝成朵朵紅蓮。老教師突然想起族譜記載:周家女兒出嫁前,都要在繡繃裏藏一滴處子血,以應"血祭河神"的古禮。
李振國默默脫下布鞋,赤腳踏進冰冷的河水。他捧起一抔泥漿,突然朗聲唱起荒腔走板的漁歌調。歌聲起處,陶罐裏的燭火次第亮起,將整條河映得如同流淌的星河。
這一夜,茅山渦村的男女老少在河邊守到天明。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霧靄時,有人驚覺河麵浮起一層銀鱗——不是死魚,而是無數尾銀魚逆流而上,在晨光中跳躍如碎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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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銀魚!"老篾匠渾濁的眼裏泛起淚光,"五十年前發大水,最後一條銀魚就是被我爹救下的……"
李振國蹲下身,看著小魚苗親吻自己布滿老繭的手掌。他忽然想起昨夜阿秀滴血入河時,小楊悄悄對他說的那番話:"村長,我在省城實驗室見過這種銀魚,它們隻在無汙染的水域存活……"
河對岸的山坡上,晨霧中隱約可見幾台挖掘機正在撤離。李振國知道,這場戰役遠未結束,但此刻他更在意的是一塵正在河邊搭建的簡易實驗室——年輕人用網購的試劑盒,在給河水做淨化實驗。
"村長,您說這河能變清嗎?"小楊蹲在他身旁,手機屏幕亮著"農村汙水處理技術大全"。
李振國望著河麵跳躍的銀魚,突然笑了。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帶著村民在山洪後重建家園,有個城裏來的記者問他:"老李,你們圖啥?"當時他指著正在夯土的村民說:"看見沒?那後生夯三錘,這姑娘遞兩趟土,配合得跟排練過似的。這就是咱莊稼人的道,天塌下來,手不能停。"
此刻,他輕輕拍著小楊的肩膀:"娃啊,這河就跟人一樣,病了得治。但治病不是把五髒六腑都換了,是得把淤血放了,把爛肉剜了,讓該活的活,該長的長。"
河對岸突然傳來悠長的汽笛聲,一列火車正從新建的高架橋上駛過。李振國眯起眼睛,看見車身上噴塗的"鄉村振興號"字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忽然想起族譜裏夾著的那張泛黃照片——1958年,第一代村民在茅山渦站合影,背景是剛通車的綠皮火車。
"變嘍……"他喃喃自語,從懷裏掏出半塊硬得像石頭的玉米餅,掰成兩半遞給小楊,"吃吧,吃完跟我去趟縣裏。聽說省城來了專家組,咱得把銀魚和檢測報告都帶上。"
小楊咬著發酸的餅子,突然笑出聲:"村長,您這招"銀魚現世"可比任何檢測報告都管用。"
李振國嚼著餅子含混道:"管不管用,得看人心。當年日本人拿機關槍逼著老周家交出水紋繡秘方,你太爺爺把繡繃吞進肚裏;現在有人拿化肥收買人心,咱就讓他看看,啥叫茅山渦的魂!"
河風卷著銀魚的腥氣撲麵而來,李振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小楊這才注意到,老人布滿青筋的手背上,不知何時爬滿了暗紅色的斑點——和當年在化工廠打工的村民們一模一樣。
"村長!"他驚慌地要攙扶,卻被老人推開。李振國扶著老柳樹站直身體,對著河水整理衣襟。晨光中,他的身影與河畔曆代村長的石像漸漸重疊,那些石雕或持鋤頭,或捧竹簡,目光卻都望向同一條河流。
"走!"他大步朝村口走去,布鞋在泥地上踏出深深的印痕,"去會會那些穿西裝的豺狼。記得把阿秀的繡繃帶上,還有……"他突然壓低聲音,"把祠堂裏那尊青銅鼎也搬出來。"
小楊渾身一震。他聽老人說過,那尊刻滿雲雷紋的商周青銅鼎,是茅山渦村最古老的鎮村之寶,鼎腹內壁用金文刻著八個字——"以水為鑒,可正衣冠"。
朝陽完全躍出地平線時,茅山渦村的青壯年扛著鋤頭鐵鍬,在村口排成蜿蜒的長龍。隊伍最前頭,李振國捧著青銅鼎,阿秀抱著繡繃,一塵舉著銀魚罐,小楊扛著"守護母親河"的橫幅。在他們身後,老人們拄著拐杖,孩子們舉著自製的紙旗,連繈褓中的嬰兒都裹著寫滿標語的肚兜。
當第一輛印著"天元化工"的卡車駛近時,李振國突然高舉青銅鼎。晨光中,鼎身的雲雷紋泛起青芒,仿佛有龍吟之聲從遠古傳來。卡車司機猛地踩下刹車,輪胎在地麵拖出長長的黑痕。
"下車!"李振國的聲音像炸雷在山穀回響,"帶著你們的合同,帶著你們的檢測報告,帶著你們那顆被銅臭醃透的心,給茅山渦村的列祖列宗跪下!"
卡車後廂突然傳來玻璃碎裂聲,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舉著擴音器探出頭:"老東西,別給臉不要臉!我們老板……"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阿秀突然展開繡繃,將染血的綢布蒙在卡車前窗。綢布上的水紋繡在陽光下幻化成猙獰的骷髏,嚇得男人一屁股跌坐在滿地文件裏。
"這是水神的詛咒!"阿秀的聲音清淩淩的,像山澗的冰淩,"你們每偷排一噸廢水,河伯就在綢布上添一筆;每瞞報一次事故,銀魚就少一條;每想用化肥收買人心,就有一隻白鷺墜亡!"
人群突然分開,幾個孩子捧著陶罐跑來。他們打開罐子,銀魚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魚群組成的圖案,赫然是青銅鼎上的雲雷紋。
戴眼鏡的男人突然癱軟在地。他看見李振國身後的村民,每個人的瞳孔深處都跳動著銀色的光點——那是銀魚在視網膜上留下的殘影,是茅山渦村千年血脈的印記。
"我們……我們撤資……"他顫抖著摸出手機,"老板,茅山渦村……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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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國突然放聲大笑,笑聲震得樹梢積雪簌簌而落。他捧起青銅鼎,將鼎中積攢的百年香灰撒向天空。香灰化作金色的雨,落在每個人肩頭,落在銀魚遊弋的河麵,落在阿秀血染的繡繃上。
"不是鬼,是魂!"他朗聲道,"是茅山渦村世世代代葬在這片土地裏的魂!你們可以炸山填河,可以偷天換日,但永遠別想收買用千年時光熬成的骨氣!"
卡車轟鳴著倒退,像被無形巨手推搡著逃離。村民們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銀魚突然集體躍出水麵,在半空拚出"活"字的古老篆文。
小楊突然指著河水驚呼:"村長!快看!"
在朝陽的映照下,渾濁的河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清澈。銀魚群分開水流,露出河底沉睡多年的石碑,碑文用篆體刻著四個大字——"上善若水"。
李振國跪在河灘上,將青銅鼎沉入水中。鼎身觸底的瞬間,整條河流突然發出龍吟般的轟鳴,銀魚化作銀色長龍逆流而上,消失在群山深處。
"回家了……"老人老淚縱橫,對著河水深深叩首。他身後,村民們依次跪下,連最倔強的老篾匠都顫抖著撫摸胸口——那裏藏著用銀魚鱗片製成的護身符。
阿秀突然輕呼一聲,她的繡繃在陽光下漸漸透明,最後竟化作一縷青煙,融入潺潺流水。一塵緊緊攥住妻子的手,發現她掌心的血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取而代之的是銀魚紋樣的刺青。
"這是……"小楊舉起相機,鏡頭裏,銀魚刺青突然活了過來,在阿秀皮膚下遊動,最終凝成八個發光的小字:"以水為鑒,正心誠意"。
李振國扶著鋤頭站起身,目光掃過每個村民的臉。他看見年輕人眼中的火光,看見老人眼裏的淚光,更看見孩子們瞳孔深處遊動的銀影。他知道,這場戰役不是結束,而是開始——當現代文明的洪流裹挾著欲望與罪惡衝刷而來時,這個古老村落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生存密碼。
"回村!"他高舉鋤頭,銀魚刺青在手腕上閃爍,"開祠堂,祭河神,唱大戲!讓十裏八鄉都看看,茅山渦村的魂,還在!"
鑼鼓聲突然炸響,舞龍隊從山坳裏衝出。金鱗巨龍在銀魚群中翻騰,龍嘴裏噴出的不是火焰,而是清冽的泉水。村民們自發組成長龍,跟在龍燈後向村莊進發,他們的腳步驚起蘆葦叢中的白鷺,振翅聲如同為這場重生奏響的讚歌。
在隊伍最後,小楊偷偷將檢測報告塞進背包。他不需要那些數據了,因為此刻他真切地看見——當人性最後的底線被守護時,連河水都能洗淨鉛華,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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