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古槐撕曉霧,鸞鏡裂朱顏。 砒霜蝕井壁,螻蛄噬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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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破之時,茅山渦村籠罩在一片曖昧的霧靄裏。老槐樹的枝椏在薄霧中舒展,像是上古神話裏饕餮張開的獠牙,將晨曦撕成碎片。王嬸抻了抻那件壓箱底的紅棉襖,棗紅的緞麵在霧氣裏泛著詭譎的光,像凝固的血痂。她瞥見樹影裏晃動的黑影,喉嚨裏滾出半截冷笑:"這年頭,連樹精都曉得湊喜事了?"
"樹精倒比人懂規矩。"李大爺拄著雕花拐杖從霧中踱出,拐杖頭上的銅獅子在青石板上啃出清脆聲響,"七年前這槐樹遭雷劈,村裏人可都勸砍了燒柴,偏生一塵他爹攔著,說這是龍王爺的犄角。"他忽然劇烈咳嗽,吐出的痰在石板路上綻開墨綠的花,"如今倒好,龍王爺的犄角上掛紅綢,也不怕折了壽數。"
王嬸正要反唇相譏,忽聽得西頭傳來瓷器碎裂聲。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阿秀娘攥著半截粗瓷碗,站在院門口渾身發抖。她腳下碎瓷片裏躺著隻死老鼠,肚皮朝天,四爪蜷成詭異的蓮花狀。
"作孽喲!"王嬸一拍大腿,"這是撞客了?"
阿秀娘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痰音,突然直挺挺向後倒去。人群炸開鍋時,一塵從霧中衝出,接住母親時嗅到股腐臭味——那味道從母親衣襟裏滲出,像浸了三年頭的鹹菜鹵。
"讓開!"他抱起母親往衛生所奔,餘光瞥見村東頭開來輛黑色轎車。輪胎碾過村口石橋時,橋下忽然騰起群白鷺,淒厲的鳴叫驚得車頭一偏,險些栽進冬日幹涸的河床。
這場意外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婚禮表麵漾起細碎漣漪。當一塵抱著母親衝進衛生所時,阿秀正對著鏡子描眉。她從鏡中望見未婚夫煞白的臉,手一抖,眉筆在額角劃出道墨痕,活像戲文裏開天眼的判官。
"娘她……"一塵話未說完,阿秀已抓起繡著並蒂蓮的嫁衣裹住婆婆。那嫁衣本該今夜披在她身上,金線繡的鴛鴦在晨光裏泛著冷光,倒像是披了層魚鱗。
衛生所的消毒水味混著腐臭,熏得人眼眶發脹。村醫老劉翻開阿秀娘眼皮,手電筒光柱裏,瞳孔縮成麥芒狀。"中邪了。"他合上聽診器,金屬碰撞聲清脆得瘮人,"昨夜是不是去了村西亂葬崗?"
阿秀突然想起三日前,婆婆挎著竹籃往西山去,籃底露出的黃紙角在風裏撲簌。她當時隻當是給亡夫燒紙,此刻卻覺得後頸發涼——亂葬崗那片墳地,正是要建農業示範園的選址。
鑼鼓聲就是在此時炸響的。村支書老王帶著考察團闖進來時,一塵正用棉簽蘸著碘伏給母親擦手。那些穿西裝的城裏人簇擁著個戴金絲眼鏡的年輕人,他手中的平板電腦藍光映著滿牆錦旗,倒像是群星捧月。
"周教授,這是我們村的衛生所。"老王搓著手陪笑,"別看地方破,去年才通了自來水……"
周教授的眼鏡片泛起層白霧,他摘下來擦拭時,露出眼底青黑的眼圈。"王支書,您說的有機農業示範園,選址在……"
話音未落,阿秀娘突然直挺挺坐起,枯枝般的手指戳向窗外:"墳地!不能動祖墳!"嘶啞的喊叫驚飛了梁上的燕子,考察團裏響起零星嗤笑。
一塵按住母親肩膀,觸手卻覺硌得慌——那單薄的肩胛骨下,竟似埋著層鐵板。他忽然想起昨夜替母親捶背時,分明聽見皮肉下傳出"哢嗒"聲,像生鏽的齒輪在咬合。
"祖墳動不得,可這窮根子更挖不得!"李大爺的拐杖把青石板敲得梆梆響,"當年大煉鋼鐵,村口那棵老槐樹差點被砍了煉鐵,如今倒要為幾座野墳攔住財路?"
阿秀突然站起身,嫁衣下擺掃翻了搪瓷缸。熱水在水泥地上蜿蜒成蛇,她盯著考察團某位成員的皮鞋,鋥亮的鞋麵上映出自己扭曲的臉。"周教授,"她聲音發顫,"您知道"螻蛄葬"嗎?"
滿室寂靜中,她指尖在嫁衣上摩挲:"茅山渦的先人下葬時,會在棺底鋪層螻蛄。這種蟲專啃腐肉,等它們把屍身吃盡,棺材就成了空殼,倒扣過來就是現成的聚寶盆。"她忽然輕笑,"您要建示範園,可曾算過要驚動多少聚寶盆?"
周教授的眼鏡又蒙上霧氣,這次他沒擦拭,隻是推了推鏡架:"阿秀姑娘,我們尊重傳統,但……"
"但傳統能當飯吃嗎?"村會計小張突然插嘴,"去年隔壁村引進了智能溫室,人家現在吃的是有機蔬菜,喝的是山泉水,咱們還在地裏刨食!"他掏出手機劃拉,"看看這數據,畝產值差了八倍!"
阿秀突然抄起牆角的竹掃帚,嫁衣在風中獵獵如旗:"你們要數據,我要命!"掃帚尖挑開牆角的藍布簾,露出後麵整麵牆的玻璃罐。罐子裏泡著各色草藥,最上層那罐赫然浮著隻完整的螻蛄,觸須上還沾著暗紅血漬。
考察團裏響起抽氣聲。周教授的平板"啪"地掉在地上,屏幕裂痕像道閃電劈開僵局。一塵突然想起今晨在母親枕下發現的符紙,朱砂寫的咒文在嫁衣金線間若隱若現。
"夠了!"他扯開阿秀,嫁衣的盤扣崩開兩顆,露出鎖骨下暗紅的燙傷疤——那是去年救火時留下的,當時火舌舔舐著新建的蔬菜大棚,她抱著滅火器衝進去,再出來時婚紗似的泡沫沾了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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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教授突然彎腰撿起平板,屏幕亮光映得他臉色慘白:"王支書,我想我們需要重新評估……"
話音未落,村口又傳來汽車喇叭聲。這次是輛印著"鄉村振興辦"字樣的越野車,下來個穿衝鋒衣的女人,馬尾辮上別著枚五角星徽章。"我是省農科院的陳雨,"她甩開額前碎發,"聽說你們在爭論有機農業?巧了,我帶了最新研發的生物防治技術,專門對付……"
她忽然噤聲,目光釘在阿秀娘身上。老人正用指甲摳著牆皮,每摳下一塊,就露出下麵發黑的磚縫。陳雨從包裏掏出試劑瓶,指尖沾了點牆灰在舌尖一舔,臉色驟變:"這是……砒霜?"
滿室嘩然中,阿秀突然大笑。嫁衣在笑聲中簌簌發抖,金線鴛鴦仿佛要振翅飛去:"十年前礦場排的廢水,把村西井水都染成了紅褐色。你們現在來談有機農業?"她抓起牆角的鋤頭,鋤刃在晨光裏泛著青芒,"要動祖墳?先問問我手裏這把鋤頭!"
一塵突然按住鋤頭,虎口震得發麻。他望著未婚妻充血的雙眼,忽然想起昨夜在村史館看到的碑文——鹹豐年間,茅山渦村民為護祖墳,與官兵血戰三日,屍骨填平了村口的荷花塘。
"阿秀,"他聲音發啞,"你還記得去年山洪嗎?"他解開襯衫紐扣,胸口蜈蚣般的疤痕猙獰可怖,"當時我抱著你衝出泥石流,你說過什麽?"
阿秀手中的鋤頭"咣當"落地。她記得,那時滿天星鬥墜落如雨,她在未婚夫懷裏說:"要是能活下來,就在祖墳旁蓋間玻璃房,讓祖宗們看著咱們種有機蔬菜。"
陳雨突然掏出對講機:"小張,立刻檢測地下水!"她轉頭看向周教授,"如果土壤重金屬超標,這個示範園必須改址!"
考察團騷動起來,有人已掏出手機聯係撤離。老王支書突然撲向牆角的玻璃罐,抱起最上層那罐螻蛄:"不能走!這是茅山渦的命根子!"
罐子摔碎時,螻蛄在血水裏撲騰。阿秀娘突然撲過去,將整隻螻蛄塞進嘴裏大嚼,暗紅汁液順著下巴滴落,像在飲血。考察團中有人嘔吐,陳雨卻蹲下身,從碎玻璃中撿起半片甲殼:"這是……抗輻射變種?"
她忽然轉向阿秀:"十年前礦難,你們是不是用螻蛄處理過泄漏的鈾礦石?"見阿秀臉色驟變,她語速加快:"這種蟲能吸收重金屬,但會引發基因突變。你母親的症狀,還有村西的死老鼠……"
一塵突然想起今晨在母親枕下發現的符紙,朱砂寫的咒文與玻璃罐上的標簽重疊,化作個猙獰的笑靨。他轉身衝向村史館,身後傳來阿秀的尖叫和考察團的驚呼,但這些聲音都漸漸遠去,被老槐樹沙沙的摩挲聲吞沒。
村史館的樟木櫃裏,泛黃的縣誌正在訴說另一個秘密:乾隆年間,茅山渦村民為治蝗災,在祖墳培育出吞食蝗蟲的變異螻蛄。這種蟲後來被製成"螻蛄葬",成為驅邪避災的秘法……
一塵的手指撫過泛黃書頁,忽然觸到片硬物。抽出來看,是張黑白照片:1958年,大煉鋼鐵的隊伍正揮鎬刨向老槐樹,樹根處隱約可見森森白骨。照片背麵有行小字:"槐生鬼手,食人血肉。"
窗外傳來玻璃碎裂聲。他衝出去時,正見阿秀舉著鋤頭劈向考察團的檢測儀,藍光與嫁衣的金線在暮色中交織成網。陳雨試圖阻攔,卻被阿秀娘抱住腿,老人嘴裏還在咀嚼未盡的螻蛄,暗紅汁液染紅了衝鋒衣。
"住手!"一塵撲過去奪鋤頭,卻見阿秀眼中淌下兩行血淚。她忽然張口,吐出的竟是成群的螻蛄,黑壓壓撲向考察團。周教授的眼鏡碎在螻蛄群中,他慘叫著抱頭鼠竄,卻撞翻了裝著檢測樣本的保溫箱。
玻璃罐傾倒時,一塵看見自己的倒影——在無數螻蛄的複眼中,他看見自己胸口疤痕在發光,像條蜈蚣正在蛻皮。而阿秀的嫁衣正在風中解體,金線鴛鴦化作灰燼,露出裏麵洗得發白的勞動布衣裳。
"都是假的……"他踉蹌後退,踩到片碎瓦。那是今晨從祖墳挖出的,上麵刻著行小篆:"以蟲噬毒,以毒養人,人蟲共生,方為永續。"
暮色吞沒茅山渦時,考察團的車隊已絕塵而去。村口老槐樹下,阿秀娘仍在咀嚼,每嚼一下,樹皮就剝落一片,露出裏麵焦黑的樹幹。一塵忽然明白,那些螻蛄不是驅邪,而是封印——封印著五十年前礦難的真凶,封印著大煉鋼鐵時的冤魂,封印著這個村莊所有的罪與罰。
他轉身望向正在重建的衛生所,阿秀正用嫁衣的殘片包紮母親的手。金線在暮色裏閃著最後的光,像條即將斷氣的魚。而村東頭,陳雨蹲在幹涸的河床邊,手電筒光柱裏,淤泥正泛起詭異的熒光。
夜風送來考察團遺留的平板電腦聲,周教授的聲音斷斷續續:"……建議立即封鎖村莊……土壤樣本顯示鈾元素超標百倍……村民可能已發生基因突變……"
一塵忽然笑起來。他想起今晨在母親枕下,除了符紙,還有張泛黃的婚書。婚期寫的不是今日,而是五十年前——他父親與母親成親那日。而婚書背麵,用朱砂寫著行小字:"以身為器,以命為祭,護我茅山渦。"
他終於懂得,這場婚禮從來不是開始,而是延續。就像那些螻蛄,在黑暗中啃噬百年,隻為等待某個黎明,將毒素化作養分,催開帶血的並蒂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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