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一場相逢,終相負

字數:6920   加入書籤

A+A-




    四月初九,天光明媚。

    封城禁令撤去,太安京內的大小街道上再次湧滿人群,人人麵帶喜色。隨著城內逆亂一一平定,這座曆史悠久的雄偉都城終於自月前生的那一場皇室動亂中緩過神來,也迎來了新皇繼位的宏大盛典。

    皇宮深處,永壽殿前,忙碌進出的內侍宮女們卻個個滿臉愁容。

    靠近金鑾大殿的幾座寢宮已然被烈火焚毀,如此一來,永壽宮便被設為了皇駕所在。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齊王雖然深居簡出,從未踏出過房門一步,可每隔一兩日間,就會有幾個倒黴蛋被其下令打殺。一條條流言自宮內暗暗散播,永壽殿與那位皇子殿下,漸漸被宮女太監們視為地獄魔鬼。

    在所有人都在為今日大典而忙碌的時候,那位將要登臨大寶的齊王殿下卻始終未曾露麵。劉少監,李監丞,孫司正...從清晨到現在,已然有四五位身居要職的太監統領入殿請示,卻接連石沉大海至此毫無音訊。

    眼看時辰將近,司禮監提督陳福蓮忍不住額頭冒汗。一把抓住身邊的年輕內侍,陳福蓮低聲吼道:“快,快去請陳總管!”

    就在這時,大內總管陳正華恰好步入正門。看到眼前這幅群人無的慌亂模樣,老人瞬間麵色一沉,無需多問,陳貂寺冷聲斥罵道:“真是一廢幫物。”

    一句話說完,老人急邁步入殿。在將偏房門外跪立著的一排太監抬腳踹至兩旁之後,陳貂寺稍稍停下腳步,雙手推開房門之後,老人臉上的陰冷已瞬間變換成了柔和笑意。

    屋內空空蕩蕩,隻有一人獨自坐在床前,略顯佝僂的背影並不因外界聲響而稍有偏移,似乎他的世界裏就隻有眼前一人而已。

    “殿下。”

    陳貂寺輕聲呼喚一聲,久久未有回應。老人緩緩靠近到男子身側,低頭凝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黃金打造的精美麵具,自額頭至鼻下,將男子的大半麵容緊貼覆蓋。

    眉頭微皺,陳貂寺在迅收拾好心中情緒之後,再次輕聲呼喚道:“殿下,殿下?”

    終於,男子緩緩抬頭。

    或許是因為自步入長壽殿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身前這座床榻,男子的脖頸在轉動時顯得無比僵硬。

    細紋勾勒,五官堅冷如鐵,在這位被遮蓋了大半麵容男子的身上,隻有那雙裸露出來的眼眸當中,才帶著能夠讓人勉強捕捉一絲絲活人生氣。

    “陳...叔叔。”

    聲音嘶啞,語調低緩,男子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道:“有什麽事嗎?”

    老人微微彎腰,輕聲說道:“殿下,時辰差不多了。文武百官與城內百姓都已就位,隻等殿下登上皇城,便可舉行大典了。”

    朱厚聰眼露遲疑,問道:“今天...是四月初九?”

    老人微笑點頭。

    “時間過得真快啊...”

    一聲輕歎,朱厚聰卻沒有絲毫起身的意思。扭回頭去,朱厚聰再次看向身前床榻。

    絲幔重疊,一道身影若隱若現,朱厚聰將床幔拉開一角,伸手撫摸向女子臉龐。

    白衣覆身,膚白勝雪,女子身側懸飛著一片繁花虛影。花瓣形如細針,花蕊似點點繁星,花被曲彎,無風自搖。

    這本該豔絕人間的無雙美景,卻因女子那緊緊閉合的雙眼生出了無限瑕疵。而本應繽紛盛開的朵朵紅花,也在時間的推移下,漸漸呈現出了衰敗的跡象。

    女子豔美如斯,癡情如斯,卻最終薄命如斯,這世上又有誰人能對她生出絲毫惡意,說出半句惡言。陳正華饒是心堅如鐵,此刻眼中亦是不免生出了一絲憐惜。

    至於朱厚聰,則更是難以自持,記憶深如大海,早已沉淪其中。

    “卿不負我,我不負卿。”

    這句由朱厚聰自己親口許下的諾言猶然回蕩耳邊,呂雉以行踐言,直至近死方休。

    “可我呢?”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朱厚聰寸步不離得守在床邊,便是因為這無法掙脫的捫心自問。可日升日落,直至此時此刻,朱厚聰也沒能將自己從這句問話中成功開釋出來。

    悲傷,憐憫,愧疚,掙紮...

    無窮無盡的雜亂情緒讓朱厚聰再難自持,不知該落向何處歸咎何人的憤怒,更是讓他忍不住開始身軀微顫。

    眼見此景,陳貂寺不由得伸出右手搭落在男子肩頭。不知該從何勸起,老人隻是無奈一歎,道:“殿下,還請節哀。”

    朱厚聰抬起頭,眼含淚光道:“陳叔叔,這世上一定有人可以救她的,對不對?”

    老人麵露不忍,最終卻還是搖頭說道:“宮中禦醫,已經遍尋良方古籍,卻至今無法可醫,就連學究天人的衍聖公數次親身到此,卻也隻得出一個命數已盡的結果...”

    話語聲中,朱厚聰眼神愈黯淡。就在老人將要收口的時候,一道靈光卻自腦海中突然閃過,朱厚聰猛地抬頭,急說道:“自去年入京以後,呂雉她雖然壽數有缺,卻漸漸展露出一些極為玄妙的身體異象。”

    指向那些搖曳著的殷紅花朵,朱厚聰滿是希冀道:“當時衍聖公說過,呂雉必然出身不凡,而這正是她將要覺醒的前夙征兆,隻需假以時日,等到呂雉徹底覺醒之時,不止會修為驚人,就連原本的壽命缺損也有望自行補足。既然如此,是不是隻要過一段時間,呂雉她就能自己醒來?”

    老人聞言一怔。朱厚聰所說的這些,他自然早就將其考慮在內,隻是在與張衍聖互相探討過後,兩人最終卻得出了一個相同的結論。

    一月之前,女子為出手救人而不得不強行覺醒前世威能,卻在緊要關頭被西蜀賊逆宗弼捶散了周身氣機,除卻肉身損傷之外,宗弼更是將呂雉本就剛剛覺醒的脆弱元神一拳擊碎。

    老人低頭看去,僅憑那繁華將落的凋零景象,就知道呂雉此刻已再無覺醒之能,如今女子隻是靠著前世遺留下來的雄渾底子而勉強吊命罷了。

    一拳之下,前世今生兩相斷,不止如此,呂雉如今神魂破碎,就連輪回轉世也再無可能。

    隻是麵對朱厚聰此刻所變現出來的可憐模樣,陳正華又怎忍心將實情說出。猶豫許久後,老人最終違心道:“天無絕人之路,殿下不妨暫且寬下心來,拭目以待吧。”

    朱厚聰麵露狂喜,重重點頭道:“嗯!我相信呂雉她絕不會就此離我而去。”

    借此機會,陳貂寺再次說道:“殿下,時辰已到,還是抓緊準備一下,出席登基大典吧。”

    此刻得到老人確認,朱厚聰心中的壓力瞬間卸去大半,自然不會再像之前那般心如死灰。站起身來,朱厚聰開口應承道:“陳叔叔還請稍等片刻,我自會換上朝冕隨你出宮。”

    “來人!”

    得此承諾,陳貂寺趕忙一聲令下,早已等候多時的數位宮女瞬間推門而入,手捧朝服,準備為朱厚聰洗漱更衣。

    屋內清淨被眼前的嘈雜景象瞬間打破,朱厚聰眉頭一皺,不耐道:“都給本王滾出去!”

    話音落地,屋內眾人一時間無不戰戰兢兢。隻有陳貂寺可以邁步上前,輕聲勸道:“殿下,朝冕繁複無比,總要有人在旁服侍。假如隻是嫌棄太過吵鬧,殿下不妨在她們中間選出一兩位來便是。”

    “陳叔叔,你難道不會...”

    說著說著,朱厚聰自眼前眾人當中忽然瞥見了一道熟悉身影。伸手指向那位女子,朱厚聰道:“你不是那個納蘭家的丫頭嗎?”

    長裙翩翩,納蘭懷玉款款邁步而出,彎腰一禮後,輕聲道:“奴婢納蘭懷玉,拜見陛下。”

    “你怎麽會在這?”

    女子柔柔一笑,“自當日之後,奴婢便一直在留在宮內養傷,今日方才大好。早晨聽聞陛下您登基在即,奴婢便連忙趕到這裏,想要為陛下出上一份力。”

    納蘭懷玉眉眼秀麗,本就有江南第一才女的美譽的她,此刻在十數位盛裝宮女的簇擁映照下,愈顯得嬌媚妍麗。

    世上男子,又有誰會對如此女子心生抗拒,更何況兩人之間還有一場共曆生死的奇妙緣分。

    朱厚聰隻是略一思量,便轉頭衝陳貂寺改口道:“留下納蘭一個人就行了,讓其他人都出去吧。”

    眨眼之間,所有人便已同時領命出門,隻剩一男兩女留在屋內。

    朱厚聰抬手將要寬衣解帶的時候,才突然察覺到一絲尷尬。反倒是一旁的納蘭懷玉毫無拘束,開始打水倒水,遞衣呈服,就連替朱厚聰換穿複雜朝冕的時候,都看不出半點生疏。若不是朱厚聰親眼所見,怎能相信她這般嬌生慣養的尊貴郡主,竟然會對這些伺候人的手段如此熟練。

    沉默當中,朱厚聰已換好了一身朝服。

    再三檢查,納蘭懷玉在確認絕無紕漏之後終於長長舒了口氣,故意擺出了一幅嬌俏可人的笑顏,道:“奴婢幸不辱命,已為陛下更衣完畢。文武百官已等候多時,還請陛下移步宮外。”

    然而,朱厚聰卻並未如女子所願,而是轉身回到床邊,將呂雉輕輕擁入懷中。

    懷抱呂雉,朱厚聰慢慢移步到梳妝台前。

    將呂雉身體扶正,朱厚聰在與她並肩而坐之後,也不回頭,道:“納蘭姑娘,麻煩你幫雉兒她化好一幅妝容。”

    盡管臉上帶有明顯的詫異,可納蘭懷玉並沒有開口問,而是像之前那般順從得走到兩人身邊,默默開始為呂雉描畫妝容。

    在他人雙手不停的細心勾勒下,呂雉病白的臉龐漸漸變得潤紅起來,除卻不輸於人的精致五官之外,更加引人眼球的是她身上由內而外散出來的一種獨有氣質。飄飄若仙,清逸出塵,與極盡人間妍麗的納蘭懷玉相比,可以稱得上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

    可自始至終,朱厚聰的眼神都停留在呂雉身上,哪怕納蘭懷玉移步轉身時數次與他擦肩而過,朱厚聰的視線也未曾有片刻偏移。

    輕描淡寫,層層鋪蓋。

    在將要完成之時,納蘭懷玉側過身子仔細打量向身前女子,便是她也不由為呂雉的相貌而失聲輕歎。而唯一美中不足的,便隻有呂雉那緊緊閉合的雙目。

    納蘭懷玉拿起手邊眉筆,想要為呂雉描出一幅精致眉形,盡量替她補足這僅有的缺憾。

    筆尖還未貼近,納蘭懷玉便被朱厚聰突然抬手攔下。兩指輕捏,朱厚聰自女子手中輕輕拿過眉筆,道:“讓我來吧。”

    納蘭懷玉退到一旁,現朱厚聰竟沒有自己預想中的那般生澀,一筆一劃間便迅勾勒出遠山眉形。

    對鏡比紅妝,畫眉深淺入時無。

    眼前這一幕為心愛女子描眉的溫馨場景,讓納蘭懷玉忍不住有些恍惚。直到朱厚聰開口呼喚之時,納蘭懷玉才猛得回神,點頭讚許道:“畫的真好看。”

    擱下畫筆,朱厚聰笑笑不說話,隻是重新坐回到呂雉身邊,靜靜凝視著身前銅鏡中所倒映出的那張美好麵容。

    良久之後,朱厚聰將女子雙手合握到自己胸前,反複輕聲道:“卿不負我,我不負卿,卿不負我,我...”

    關節凸露,指尖白,難以想象在那張被黃金麵具所覆住的臉龐上,此刻該是何等複雜的表情。

    聽到這裏,看到這裏,納蘭懷玉漸漸放下了自己心中成見。兩人之間曾生過的那些愛恨糾葛,她全部知曉,月前那場大戰她更是親身在場,盡管此刻的納蘭懷玉依舊覺得,是朱厚聰辜負了呂雉。可麵對男子此刻這無法作偽的真情流露,她又不忍心再繼續苛責於他。

    “怨,隻能怨他們有緣無分吧...”

    就在這時,一道劍光自極西處電射而來。

    在跨越過千山萬水,座座關城之後,一聲怒喝終於在太安京上空猛然炸開。

    “朱厚聰!死來!”

    ps:卡個字數,3999。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 手機版閱讀網址:m.101novel.com(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