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義半從屠狗輩……”小劉秘書望著麵前倔強的身影，低聲感歎了一句。
    側過臉幫江夏解釋了一下：“我們接管四九城後，對最後40餘名特殊人士實行“包下來”政策，按體力與文化程度分配工作。五一年的時候，把剩下的人統一遷到了宏恩觀養老院安置……”
    哦，還真是特殊人士啊！
    江夏揪了揪自己冒出點胡茬的下巴，腦中突然閃過以前看過的一份資料，似乎提到過一位姓孫的老者，在訪談裏回憶過逃出紫禁城後，曾蒙受“一飯之恩”的搭救。
    嗨，有那麽一絲曆史的參與感了。誒，不對，怎麽都這麽久了，這胡茬子才冒這麽點？難道是我臉皮太厚了？
    江夏臉上掠過一絲困惑的傻笑，隨即收斂心神。迅速掏出筆記本，在膝上唰唰幾筆，勾勒出移液器微型齒輪組的簡化圖，並清晰標注了關鍵的尺寸和精度要求。
    模數應該寫上，齒數也不能少了，公差範圍也不能太草率……
    畫完，他筆尖頓了頓：這現代工程圖，那時候的老匠人能看明白嗎？罷了，權當一道小小的考驗吧！
    想是這麽想，小呆毛還是貼心的把一些常用符號改成了文字標注。
    推門下了車，拿了個毛巾遞給了門衛大爺。小劉秘書還是沒放鬆警惕的站在門衛大爺的側麵，鐵軍則毫不講理的當起了人牆，把門衛大爺與小呆毛隔開。
    “大爺，折騰了這麽久，地上涼，擦擦吧。還沒請教您貴姓？”
    門衛大爺雙手恭敬地接過毛巾，下意識地想微微躬身，但腰間的劇痛讓他動作僵硬。他努力把背脊往上抬了抬，頭卻依然習慣性地低垂著，聲音帶著一種刻在骨子裏的卑微：“勞您動問……咱家姓魯，本是廣府人氏……”
    “好的，魯同誌，”江夏特意加重了“同誌”二字，語氣自然得如同稱呼廠裏任何一位老師傅，“您極力推薦翁師傅的手藝，這份心意我領了。但茲事體大，空口白牙終究不妥。”
    他將那張畫著齒輪圖紙的紙頁遞向魯大爺，“能否勞煩您，跑一趟城南，把這張圖紙交給那位翁德海師傅？請他看看，能不能……試著依樣做個樣品出來？”
    誒？麵前這位姓魯嘛？看來不是長壽的那位了。
    江夏扒拉著鐵軍的胳膊，從他肩頭露了個笑臉給對麵：“您敢不敢，把這個‘考題’，送到他手裏？”
    緊接著，他又從隨身的挎包裏摸索出一個冷冰冰、沉甸甸的小鋼柱，直徑約摸四厘米。
    這小鋼柱的賣相是真挺好看，金屬的獨特光芒真是一輩子都看不夠。江夏掂了掂小鋼柱，示意鐵軍，鐵軍會意，小心地將鋼柱也遞到了魯大爺手中。
    魯大爺捧著那兩樣東西，枯瘦的手指微微顫抖。
    當聽到江夏那一聲再自然不過的“魯同誌”，看到他們三人眼中毫無異樣、隻有平等與任務本身的鄭重目光時，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衝上心頭，瞬間模糊了他渾濁的老眼。
    多少年了，就連宏恩觀裏同病相憐的老夥計，都未曾這樣稱呼過他！
    這聲“同誌”，像一道暖流，融化了冰封已久的某些東西。
    他喉頭劇烈地滾動了幾下，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嘶聲道：
    “敢！狗奴就是爬，也要爬到城南，把這話，把這些東西，親手交到翁師傅手裏！江工，您……您就等信兒吧！”
    話音未落，他又習慣性地想趴下行禮致謝。
    然而腰剛彎下一半，那股刀割般的劇痛再次襲來，讓他悶哼一聲，身體瞬間僵住，豆大的冷汗立刻從額頭滲出。
    鐵軍那個能跑馬的大粗胳膊把幹瘦的小老頭整個上身固定住，“魯同誌，別動，一下就好！”
    李鐵軍讓魯大爺微微前傾，左手穩穩扶住其肩膀固定身形。接著深吸一口氣，右手五指並攏，拇指緊扣食指第二指節外側，瞬間將指關節捏成一個形如鳳眼、堅硬如鐵的凸起點。對著魯大爺背上某個地方就來了一下。
    “嘎嘣！”
    “呃啊——！”魯大爺猝不及防，痛得一聲短促的慘叫，身體本能地想要彈開，卻被鐵軍牢牢按住。
    但，劇痛隻持續了一瞬！
    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溫熱的酸麻感，如同解凍的春水，猛地從那被“鳳眼”鑽過的地方擴散開來。
    他難以置信地活動了一下腰肢，雖然還有些許不適，但行動已無大礙。
    他看著李鐵軍收回的手，又看看眼前神色平靜的江夏和小劉，再看看自己手中珍貴的圖紙和冰冷的鋼柱……
    這位經曆過前清宮闈、民國動蕩、飽嚐世態炎涼的老人，眼眶再也兜不住那滾燙的熱淚。
    淚水混雜著臉上的泥水，無聲地滑落，滴在滴在他捧著圖紙和鋼柱的手背上上，也滴在了他腳下的大地上。
    沒有鄙夷，沒有獵奇，隻有一聲“同誌”，一次平等的托付，和一次實實在在的援手。
    這份來自新社會、新同誌的尊重與信任，比任何良藥都更能治愈他心底的陳年舊傷。
    “走了，魯同誌！”江夏樂嗬嗬的揮揮手，小吉普重新發動。
    魯大爺又想躬下身去，就聽見車廂裏傳來江夏的話：“魯，同誌！”小呆毛在同誌兩字上加重了讀音，“揮手就行了哦！等下會有人帶您去找那位‘鬼手’的！”
    “對了，送樣品的時候一起來呀？有幾個東西想請你幫我看看！”
    江夏突然想起自己印章還沒刻的，也就補充了一句。
    就是這麽隨口一句，讓魯大爺挺直了腰杆子，一個勁的對著遠去的小吉普不停的揮手，直到看不見影了，才又用毛巾擦了把臉。
    “誒呀！毛巾還忘了還給別人……不過，這毛巾，好暖和呀！”
    ……
    小吉普重新顛簸在鄉間土路上。
    突然冒出的“鬼手”，讓江夏心情更好了。這叫什麽？三喜臨門？
    機械設計師最樸素的願望，那不就是把自己的設計稿，在不改變原始參數的情況下變成現實能用的東西。降低精度什麽的，隻不過是對現實技術的妥協罷了。
    江夏越想越開心，直接借著顛簸，在座位上扭來扭去，玩起了蹦蹦床。也別說這小子幼稚，正是這些稍顯幼稚的舉動，才能把理智化後的巨大空虛感稍微填補一下。
    最後他幹脆一把扒拉住旁邊鐵軍那鐵鉗般的大手，使勁往自己這邊拽：
    “軍哥！不講究啊！認識這麽久了，你居然還有隱藏技能！剛才那‘嘎嘣’帥炸了！快，給我也來一下！就按那個‘嘎嘣’豪華套餐來！”
    鐵軍被晃得直皺眉，那張棱角分明的黑臉上寫滿了抗拒：“別鬧！這玩意兒不能亂用！”
    “咋就不能用了？魯大爺能用，我就用不得？你看我像那種嬌氣的人嗎？快點快點！”江夏不依不饒，就差躺平在座位上了。
    無奈的鐵軍按在江夏肩胛骨下方就開始發力。
    “誒，你知道我這招從哪學的不？”
    “嗯？家傳絕學？或者哪個老中醫？”
    “嘁，老中醫？”鐵軍嗤笑一聲，手指猛地按住一個硬疙瘩，狠狠一揉！
    “嗷——！”江夏一聲慘叫，感覺魂兒都要被揉出來了。
    “實話告訴你吧，”鐵軍手下不停，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跟我親妹子學的。還記得她在哪幹活不？”
    江夏偏了偏頭，“不就是屠宰廠嘛！咱這記性，隻要進了耳朵那絕對忘不了……對了，你的豬頭肉我還沒吃到嘞！”
    “嗯，等等，屠宰場……”
    江夏扭頭，迎上了鐵軍不懷好意的笑容。
    “對，這鳳眼拳專治各種不服！再彪悍的……咳，再大的種豬，她瞅準了，一拳下去，保管它當場就癱那兒，哼哼都省了，直接進入癱瘓時間！”
    “軍哥……我突然想了一首特別好，特別棒的小詞，想要和你探討下，你可以把手從我腰子上拿開了不？”
    駕駛座上的小劉秘書，肩膀可疑地抖動了幾下……
    年輕，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