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秘書看著都快躺在車頭的門衛大爺，兩道劍眉擰在了一起。
    “鐵軍，看著江夏!”
    說著，這個能褲襠藏雷的家夥動作迅捷地從褲腿的口袋裏摸出一枚小巧的“香瓜”塞給了鐵軍。
    同時，右手探進褲兜，隻聽“哢噠”一聲輕響，顯然是打開了隨身武器的保險。做完這些，小劉才利落地推開駕駛室的車門，側身下車。
    下了車的小劉秘書正想問話，隻見這位看門大爺啪嘰一聲就趴到了地上。雙手更是極其熟練地反剪到背後，緊緊貼住脊梁骨。
    你這……
    動作……也太利索了點！
    小劉秘書的眼角抽搐，一時不知道該咋辦，隻能迅速調整站位，用身體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後排車窗。
    “看您幾位是真有急差事，又是為國家辦事……俺，俺鬥膽跟您透個風，您可千萬……”門衛大爺臉貼著冰冷潮濕的地麵，急切地朝著車內方向喊，聲音因姿勢而有些發悶
    “透什麽風？你知道我們辦的是什麽事？”小劉搶先開口。
    “嗨！能奔著咱這手表廠來的，除了想走門路弄張手表票的，那就隻能是……衝著精密加工的手藝來的！”
    “看您兩位手腕上都有‘亮晶晶’，那就隻能是手藝上的事……”
    門衛大爺以這種別扭的方式說話，地上的雪沫子都糊了他一嘴。泥土隨著溫度提升開始融化，泥水正隨著他的動作濺起，糊在嘴邊，又順著稀疏的胡須往下滴落。
    這狼狽樣讓江夏不忍心，就想下車把他扶起來。
    “別動！”小劉秘書頭也不回，左手精準地將江夏探出的腦袋按回車內，“繼續！說重點！”
    “是這麽回事……咱認識個人，姓翁，翁德海。他那手藝……嘿！不是俺瞎吹，比廠裏年前被上頭調走的那幾位大師傅，還要強！強出去一大截！”
    “這麽厲害的人物？那王廠長怎麽沒提起？他現在在廠裏工作嗎？”小劉秘書繼續擔當小呆毛的嘴替。不過還是伸了把手，把大爺扶了起來。
    待大爺踉蹌站起，小劉秘書已如鬼魅般後撤兩步，右手從褲兜抽出，胳膊夾緊，槍口靠在腰間看似隨意地垂在腰側將，以一種最順手的方式遙遙指向那位大爺。
    “他！他……不是廠裏的人，誒，也不對，他跟廠裏有些關係。祖上是給前清宮裏造辦處做‘玩意兒’的。前些年……被街道辦送去勞動改造了。”
    “勞動改造？”
    “是，在城南一個街道辦掃大街呢。” 門衛大爺聲音裏充滿了惋惜，“可江同誌，您別看他現在掃大街！他那一雙手……是真正的‘鬼手’啊！是祖師爺賞飯吃的！”
    “鬼手？”
    “對！”門衛大爺的眼神亮了起來，帶著一種崇拜的表情，“他祖傳的手藝，是能做‘鬼工球’的！您知道‘鬼工球’嗎？”
    “知道啊？我這有挺多……”江夏笑嗬嗬的從兜裏掏出個金屬球，在手上轉了兩圈後，請小劉秘書交給了大爺。
    “大爺！不瞞您說，這鬼工球我們廠裏現在能量產了哦！”
    門衛大爺接過冰冷的金屬球，沉重的手感讓他詫異的揚了揚眉。
    但，等他眯起渾濁的老眼，對著光仔細端詳：球體分三層，層層嵌套，能獨立旋轉，表麵還有簡單的機械紋飾。
    然而，他臉上非但沒有驚歎，反而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嫌棄。
    “你這……算啥玩意兒？”門衛大爺撇撇嘴，語氣帶著“老錢”的傲氣，“才三層！工也糙了點！”
    “雖然是三層，可我十分鍾就能車一個出來哦！全自動的！”
    聽著江夏這麽說，門衛大爺再看了看金屬質地的球體，原本眼中那點剛燃起的亮光黯淡下去。
    但，倔強的老頭馬上又梗起脖子：“十分鍾三層？哼！小子，你見過真正的‘鬼工’嗎？你見過十八層的嘛？”
    “十八層？”
    “對！十八層！”門衛大爺挺起了胸膛，仿佛那個人是自己一樣：
    “咱說的那人，翁德海！他給宮裏貴人做的最後一個球，就是……十八層！用的是上好的象牙！最小的那顆芯兒，也就黃豆粒那麽大！”他激動地用拇指和食指比劃著那微小的尺寸。
    “您知道那芯兒上雕的啥嗎？微縮的八仙過海！鐵拐李的葫蘆，呂洞賓的寶劍，何仙姑的荷花……眉眼衣袂，纖毫畢現！每一層都能自個兒轉，紋絲不亂，互不幹涉！貴人想賞玩，都得拿著西洋鏡仔仔細細地瞧！”
    “嘿！一瞧就是一下午，那時候真是舒坦，都不用咱去伺……”說到這，門衛大爺馬上閉嘴，佝僂著身子的同時，眼睛稍稍的往上偷瞄。
    但，這位門衛大爺沒注意，他那稀疏的胡須由於泥水的原因，正有向下滑落的趨勢。
    不過，神經大條的江夏並未注意到這些，他已經被麵前這位老者說的東西震驚了。
    十八層鬼工球！黃豆粒大的象牙芯上雕八仙過海！
    江夏太清楚這代表著什麽了！
    他最初從木材廠廠長手裏見識過五層木雕鬼工球，那精妙絕倫的空間構思和穩定到恐怖的微操手感，已讓他歎為觀止。
    紅星機械廠最初的那台三軸加工中心，弄個三層就是頂天了。
    後續那台經過他魔改的所謂“3.5軸加工中心”，拚盡全力、犧牲效率，也隻能勉強加工出結構相對簡單的六層金屬球體，而且僅限於幾何鏤空，想在球層表麵進行精細雕刻？那是癡人說夢！
    十八層！
    這已經不是技術，這是藝術！
    那句話咋說來著?
    此刻，藝術已成？
    相比之下，移液器那點齒輪精度要求，在魯師傅這樣的“鬼工”麵前，恐怕真的隻是“小玩意兒”！
    嗯，不對，象牙啊……
    <3，自己需要齒輪的密度是多少？就連黃銅的都是8.7 g\3，更不要說合金鋼了……算了算了，指望不上。
    “象牙是軟質有機材料，密度低、易加工。可我需要的是高精度金屬齒輪……材質密度、硬度、加工方式天差地別……”江夏微微搖頭，象牙雕刻的鬼斧神工，未必能直接轉化為金屬切削的神乎其技。
    門衛大爺何等人精，察言觀色的技能點已經點滿了好吧。他從車窗縫隙裏捕捉到了江夏那一閃而過的猶疑，馬上上前一步又想趴下。
    “嘎巴……”
    一聲脆響讓大爺踉蹌幾步，一隻手忍不住扶住了自己的腰，另一隻手撐著小吉普的車頭，無視小劉秘書揚起的槍膛自嘲的嘟囔一句。
    “跪久了，腰真的抬不起來了……”
    隨後，門衛大爺喘著粗氣，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擋風玻璃，透過它看著裏麵的江夏：
    “江工！江工程師！咱知道您在想啥！您覺得象牙軟，好刻，鋼鐵硬，難弄，是不是？”他語速極快，生怕被打斷，“可手藝到了‘鬼手’那份上，材料是象牙、是木頭、還是金銀銅鐵……那都是外物！他手上那把‘勁’，眼裏那把‘尺’，心裏那把‘秤’，早就不拘泥於死物了！您信咱！他缺的，就是個機會！一個能用他這雙手，堂堂正正為朝~，不為國家做點事的機會！”
    “咱也不怕您多想，實話跟您說了吧！那翁德海……他，他其實是王振華廠長的師父！是俺們廠建廠時請來壓陣的真正高人！王廠長那一身本事，大半是跟他學的！
    要不是……要不是前些年那檔子事……他老人家才是這廠裏真正的定海神針！王廠長不是不想提他，是不敢提啊！怕連累，也怕……怕給師父招禍！”
    門衛大爺的聲音哽咽了：“咱求求您！江工！您是有大本事的人，連軋鋼廠那樣的大廠都能盤活，還能做出這能轉的金屬球……您就發發慈悲，想想法子，把他從那掃大街的窩棚裏撈出來吧！
    他那雙手……不該埋沒在那兒啊！讓他給您做那‘小玩意兒’，準行！狗奴拿這條老命擔保！他要是做不好，您把狗奴從‘宏恩觀’趕出去都行！”
    寒風卷過空曠的廠區，吹動他洗得發白的工裝，這卑微又倔強的身影，為了拯救老友的手藝和尊嚴，賭上了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