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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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街深處,齊王府。
    朱漆大門緊閉,門環上的銅鏽在日光下泛著暗沉的光。
    往日裏總會守在門側的侍衛今日卻像樁子般立在陰影裏,連呼吸都透著小心翼翼,仿佛稍重一分,就會驚擾了府中那片死寂。
    穿過後宅的抄手遊廊,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沾著晨露,被往來匆匆的丫鬟們踩出一串濕痕。
    她們端著藥碗的手微微發顫,藥汁晃出幾滴在廊柱上,不等留下痕跡,就被身後的婆子用帕子飛快拭去。
    “仔細些,”婆子的聲音壓得像蚊子哼,“要是驚了主子靜養,仔細你們的皮。”
    觀瀾苑的門檻仿佛一道界限,跨進去的瞬間,連風都滯澀了幾分。
    主屋的窗欞被厚重的錦緞遮得嚴嚴實實,隻從縫隙裏漏進幾縷微光,剛觸到屋中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就被徹底吞噬。
    遠處燭台上的蓮花燈燃得正旺,燭芯爆出的燈花落在銀托上,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在這寂靜裏卻顯得格外刺耳。
    炭盆裏的銀絲炭燒得通紅,火星子偶爾蹦出來,落在青磚地上轉瞬即逝。
    蘇離跪在床前,炭盆裏的熱浪一陣一陣地往身上撲。
    床榻上垂著的冰蠶錦帳泛著冷光,那股子寒氣順著帳縫往外滲,明明炭盆離床不過三尺,偏生焐不熱那片地方,倒把他蒸得像籠屜裏的饅頭。
    膝蓋下的地板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後背的衣料早就黏在身上,汗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淌,砸在地板上的聲音在空屋裏格外清晰。
    蘇離能感覺到後背的衣衫已經擰成了繩,可他毫不在意。
    比起帳中那人的安危,這點熱算得了什麽。
    "咳,咳咳"
    帳內的咳嗽聲悶在錦緞裏,像塊石頭砸進深潭。
    蘇離的肩背猛地繃緊,膝蓋在地板上磨出輕響,往前膝行半尺,望著床帳的眸子滿是擔憂之色。
    隻是沒等他說話,帳中人先傳了聲出來。
    "銀月那邊可有消息?"
    聲音從帳內飄出來,輕得像縷煙,短短一句話,仿佛耗盡了那人所有力氣。
    蘇離忙斂神回話,"業王已過涼城,明日便入江南。”
    “太後在敇馬道設了伏,就算他們能僥幸逃脫,李家也會動手。"
    他頓了頓,喉結滾了滾,"祝允輕功夫再好,遇上紫庸的巫蠱術也是難敵,待他一死,太後的人很快就會殺了他。"
    "祝允輕"帳內人低低重複了一遍,帶著點惋惜的意味,"他早些年能得先帝重用,當是有些本事在身上,若死了,倒也可惜。"
    蘇離抬頭看了眼帳頂,燭光在上麵投下他僵硬的影子,"爺想留他?"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突然炸開,錦帳都跟著抖了抖。
    蘇離膝行著貼到床沿,指尖幾乎要觸到帳簾,又生生攥成拳,克製地輕換了一聲,"爺?"
    "留不住的"帳內的聲音摻著喘息,"那人性子野,桀驁又隨性,誰的韁繩都套不住,留著遲早也是禍患。"
    “與其費盡心思拉攏,倒不如殺了幹淨。”
    炭火劈啪響了聲,蘇離額角的汗滴進衣領,激得他打了個顫。
    他聽出帳裏人的疲憊,還有那藏在疲憊底下的狠厲。
    "隻是可惜了小十三。"
    一聲輕歎漫出來,像落在冰上的雪。
    "他若安分守己……"帳內人又咳了幾聲,聲音弱得像要斷了,“甘願做個閑散王爺,本王便也能留他一命,可他偏偏也要摻和朝堂之事,那就不能怪哥哥我無情了。”
    蘇離沒接話,隻是將膝蓋往床榻又挪近了寸。
    燭火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帳上,像座沉默的山。
    屋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整個齊王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那從床榻深處漫出來的、化不開的寒氣。
    床帳忽然動了。
    那道緊閉的冰蠶錦帳像是被無形的手掀開一線,不過指寬的縫隙裏,驟然湧出更刺骨的寒氣。
    蘇離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眉頭瞬間擰成死結。
    那寒氣比先前重了數倍,竟帶著些微冰晶似的涼意,落在他汗濕的脖頸上,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緊接著,一隻手從縫隙裏探了出來。
    那手蒼白得近乎透明,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指節卻微微泛著青,像是凍了許久。
    掌心穩穩托著個白瓷暖手爐,爐身繪著纏枝蓮紋,原本該是暖融融的物件,此刻卻在那隻蒼白的手中顯得冰冷,連瓷麵都凝著層薄霜似的白氣。
    “涼了。”
    帳內的聲音比先前更低,帶著種浸了冰的喑啞。
    蘇離不敢耽擱,立刻膝行上前,雙手接過暖手爐時,指尖觸到那隻手,竟像碰著了寒鐵,凍得他指腹發麻。
    他一隻手飛快地旋開爐蓋,將裏麵早已燃盡的炭灰倒在預先備好的銀盆裏,另一隻手則不由自主地覆上了那隻手。
    掌心的滾燙撞上指尖的冰寒,發出細微的“滋啦”聲,像是雪落進了炭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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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隻手沒有抽回。
    反而在被溫熱包裹的瞬間,輕輕蜷了蜷手指,像是找到了熱源的幼獸。
    一聲極輕的喟歎從帳內漫出來,帶著點慵懶的舒適,尾音微微發顫,聽得蘇離心尖猛地一跳。
    “前些日子京州好幾處天眼的暗樁皆被人搗毀,可查到是何人所為?”
    話題陡然轉得極快,蘇離定了定神,壓下心頭的異樣,沉聲道,“我們的人查了半月,但他們做的太幹淨,現場沒留有下任何線索,不過從打鬥痕跡來看,對方雖用的普通的劍,但從破壞力度來看,那些人裏應當有一人與九方一樣慣用重劍。”
    “天眼的人行事向來隱秘,這次被連端七處,倒像是有人故意針對他們……”
    “嗯。”帳內人不置可否地應了聲,指尖在蘇離掌心輕輕劃了下,像片羽毛掃過,“這世上用重劍的人不多,九方是一個,那尹家尹二是一個,還有一個便是二十年前在江湖上頗有威名的大刀屠霍。”
    “但那人已經消失了快二十年,又怎會突然出現在京州?”
    “爺是懷疑,那尹二回京了?”蘇離微驚,“可他不是在邊關?前些日子皇帝還收到沈浪傳回的密信,說尹二快不行了。”
    帳中人冷笑了一聲,“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別忘了,尹家可交好了一位姓苗的神醫。”
    “至於沈浪……也就隻有我們那好陛下才會相信他真的與他爹斷絕關係勢不兩立。”
    若真如此,那尹家軍豈不是還在尹家手裏?
    他皺著眉,一邊思索,一邊將新換的銀絲炭填入暖手爐,封好蓋子晃了晃,待爐身重新泛出暖意,才恭敬地遞回去,“爺,暖好了。”
    那隻手接過手爐,卻隻捏了片刻,便嫌惡似的手腕一轉。
    白瓷爐“當啷”一聲撞在床腳的炭盆上,落地滾了幾圈停下,裏麵的炭火晃了晃,終究沒能燃得更旺。
    下一刻,那隻冰冷的手又纏了上來,這次直接扣住了蘇離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執拗。
    “蘇離,”帳內的聲音軟下來,像浸了蜜的毒藥,“手爐散不了我的寒氣,隻有你能幫我。”
    蘇離垂眸,視線落在那隻扣著他的手上。
    蒼白的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指腹帶著常年湯藥浸染的微苦氣息。
    那聲柔軟的邀請像根針,輕輕刺在他緊繃的神經上,喉間瞬間湧上一陣幹澀的癢意。
    “屬下……先去沐浴。”他的聲音有些發緊,汗水浸透的衣料貼在背上,黏膩得讓他自慚形穢。
    他是卑賤的暗衛,渾身汗臭,怎能這樣靠近病弱尊貴的主子?
    然而手腕上的力道卻驟然收緊。
    “我快要凍死了,蘇離。”
    輕飄飄的一句話,像片雪花落在燒紅的烙鐵上,瞬間融成了滾燙的水。
    蘇離所有的猶豫都被燙得煙消雲散,他甚至能想象出帳內人蜷縮在寒夜裏,唇色泛青的模樣。
    他不再遲疑,順著那股拉力,膝行著爬上了床榻。
    厚重的錦被下果然冰寒刺骨,他剛躺進去,就被人死死拽了過去,滾燙的身軀貼上那片冰涼時,他聽見耳邊傳來一聲長長的喟歎,舒服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找不到也無所謂了。”帳內人的氣息拂過他的頸窩,帶著藥香和寒氣,“他們蹦噠不了多久。”
    蘇離僵硬著身子,不敢亂動。
    他能感覺到懷裏人的單薄,隔著濕透的衣料,那冰涼的體溫正一點點被他捂熱,像冬雪初融時的溪流。
    “兩國停戰,咱們那位好陛下的密信已經送了出去。”那人的聲音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笑意,手指在他汗濕的後背上輕輕畫著圈,“過不了多久,紫庸的使團就該以停戰修好的名義來京州,參加皇帝的壽宴了。”
    炭火盆裏的火星又爆了一聲,床帳上的影子輕輕晃動。
    蘇離閉上眼,鼻尖縈繞著藥味與寒氣交織的氣息,聽著懷裏人平穩下來的呼吸。
    “到那時,”帳內人的聲音輕得像夢囈,帶著勢在必得的冷,“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蘇離沒有接話,隻是將手臂收得更緊了些。
    他知道主子說的“一切”是什麽,是業王的項上人頭,是天眼的交易,是紫庸使團暗藏的殺機,是這朱雀街深處,齊王府終將染指的那片江山。
    而他,不過是主子用來驅散寒氣的一個暖爐。
    可當那冰涼的臉頰輕輕靠在他發燙的肩窩時,蘇離忽然覺得,就算做個暖爐,能焐熱這片刻的寒冷,似乎也不算太壞。
    屋外的日光漸漸西斜,觀瀾苑的寂靜裏,終於摻了點活人的溫度。
    隻是那溫度底下藏著的刀光劍影,比床榻間的寒氣,更讓人不寒而栗。
    蘇離抱緊了懷裏的人,在他耳邊溫柔地低語,“太後傳信去請了那位長生先生入京,他能救活李老太爺,也一定能醫治好您,您會擁有一具健康的身體。”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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