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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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庸王城夏日的風總帶著一股幹燥的沙礫氣,刮在人臉上時,仿佛將空氣裏最後一絲水汽也卷走了。
青瀾居的院牆爬滿了淩霄花的枯枝,深褐色的藤蔓像一道道幹涸的血脈,緊緊扒著斑駁的牆皮,連風過時都懶得晃動。
它們早在半個月前那場短暫的花期後,就徹底死透了。
夏清蹲在院角的陰影裏,手裏的小鋤敲在土塊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幹硬的泥土裂開蛛網般的紋路,他抿著唇往土裏灑了瓢水,水珠落在土上,一點漣漪都沒泛起就被吸得一幹二淨。
腳邊的竹籃裏堆著剛清理出來的枯根,有的已經發黑發脆,一捏就碎,有的還帶著點韌勁,得掰斷了才能塞進籃子。
他動作輕緩,像是在處理什麽易碎的珍寶,額角的汗順著下頜線往下掉,砸在泥土裏,瞬間洇出一小片深色,又很快消失不見。
“嘩啦——”
竹籃被他提起來時,枯枝摩擦著發出細碎的聲響。
夏清一邊抬起衣袖擦額頭的汗水,一邊轉頭望向涼亭。
陽光穿過稀疏的簷角,在青磚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剛好落在白芷身下那略顯笨重的輪椅上。
一身素白的衣袍被風吹得微微起伏,眼上的紗布裹得極緊,從鼻梁一直纏到額角,原本潔白的布帛此刻被血色浸成了暗紅,像是有人在他眼窩處潑了半碗朱砂,邊緣還在隱隱往外滲著新的紅痕。
白芷右手搭在輪椅扶手上,指尖偶爾會無意識地蜷縮。
那隻曾經隻剩白骨的手,如今覆著一層薄而嫩的皮肉,連指甲蓋都透著粉,可夏清知道,這雙手如今連握緊一支筆都費勁。
他從暗牢出來已經一月有餘,當初隻剩白骨的右手和雙腿雙腳如今已經生出了新的血肉。
按理說他該是能夠站起來前往雪山之巔,可誰也沒料到還是出了意外。
三天前把他從東宮接回來時,夏清特意查看了他的雙腿和右手。
皮肉是溫熱的,觸感細膩得像上好的白瓷,可抬起來時,軟得像沒有骨頭。
當時夏清沒說話,隻找人去打了這一把輪椅。
而此刻,白芷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微微側過頭。
陽光落在他蒼白的側臉,能看到下頜線繃得很緊,他大概是想笑,嘴角動了動,卻隻牽扯出一道僵硬的弧度。
“土……好鬆嗎?”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剛醒的沙啞,這些天他總是睡不好,渾身經脈都帶著說不清的鈍痛,總讓他在半夜驚醒。
夏清應了一聲,把竹籃裏的枯枝倒進牆角的麻袋,語氣依舊含笑而溫和,“得鬆透了才行,不然明年的種子紮不了根。”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我翻了翻藥書,加了點腐葉土,土地比去年的肥,明年的花期應該能更久。”
白芷沒再說話,隻是安靜地坐著。
風穿過涼亭的柱子,帶著夏清那邊時不時傳來的灑水聲,還有院外士兵巡邏的聲音。
大概是為了防止在有人來找他麻煩,拓跋烈在青瀾居安排了更多的士兵巡邏把守。
聽著牆角動靜,白芷大概能想象出夏清的樣子,蹲在那裏,眉頭微蹙,專注得像在繡一件細活兒。
這些日子拓跋烈都不在,聽說他去藏書閣查找此次失敗的原因,無人打擾,不用訓練,如今算是廢物的他竟難得感受到了一絲悠閑。
隻是悠閑歸悠閑,那股子沉在心底的煩躁還是忍不住往上冒。
自那日運功後昏迷醒來,他便連抬手都吃力,更別說幾乎沒有知覺的雙腿,還有內力與體內毒素抗衡遭到反噬雙目失明。
這樣的他如何能前往雪山之巔?
如今別說是去摧毀蠱巢,他連這青瀾居都無法獨自出去。
他太想去見那個人了,想得心髒都會抽痛。
可這一切不解決幹淨,他沒有辦法化解他們之間的誤會,他也沒有辦法救他的命。
他也害怕,若他廢了,拓跋烈會為了他的大業再次盯上尹決明。
那個太陽般的少年,他就該待在光裏,這吃人的煉獄有他一人走過便足夠了。
他不該墜入深淵經曆他所經曆的這一切。
可偏偏如今他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在這笨重的輪椅之上等待拓跋烈帶來更好的消息。
他抿著唇,蒼白的臉頰讓他看上去格外冷漠疏離。
他試著抬了抬手,皮肉下的筋絡像是生了鏽,連最輕微的蜷縮都帶著滯澀感。
他想起三天前在東宮側殿,拓跋烈見他摔倒後那雙驟然沉下去的眼睛。
拓跋烈那日早早便過來等在床榻前,瞧著他裸露在外的雙腳和右手上最後一點傷痕也生出血肉。
吹彈可破的肌膚如若凝脂,皮膚光滑細膩,曾經遍布滿身的傷痕皆已不在,甚至就連手腕與腳腕間的縛鬼鎖也因更換了血肉而消失。
淬體最後的新生血肉也完成了,他的大業即將開始,拓跋烈顯得異常興奮。
“白芷。”拓跋烈眸中難掩激動,“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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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木訥地坐起身,或許是因為躺了太久,也或許是因為生長血肉的疼痛還未曾散去,他的動作緩慢而僵硬。
“站起來!”拓跋烈目光緊緊盯著他,“讓我看看你這副新生的軀體,多麽完美無瑕啊!”
白芷垂著眼眸,順從地撐著窗沿起身,隻是還沒等他邁出一步,那雙剛支撐著他站起的雙腿便軟了下去。
“咚!”
白芷摔倒在床榻邊,低垂的眼眸盯著那雙無力雙腿,眸中疑惑一閃而過。
怎麽回事?他也不太理解,明明雙腿血肉已完全生成,為何他的雙腿卻綿軟無力,甚至一點勁都使不上?
是哪裏出了岔子?
白芷麵上呆滯,心中卻不免著急,若不能站起來,他要如何前往雪山山脈?又要如何到達雪山之巔的蠱巢做那件事?
不行,他得再試試。
白芷在拓跋烈沉下去的目光中掙紮著起身,可這次不等他成功站起來便又因為腿腳無力摔了下去。
他收斂眸中驚疑,雙眸恢複木訥,抬眼看向拓跋烈,像是在詢問,“我為何站不起來?”
這個問題問得好,因為拓跋烈也很想知道。
白芷是第一個成功走過十間暗牢的人,也是第一個成功獲得新生血肉的人,拓跋烈這麽多年研究下來也就成功這麽一次,他是第一次學到這種情況,甚至無法參考。
可製作藥人的每一步他幾乎都是親自監督,按照古籍上的方法,白芷此刻應該已經完全淬煉成功,他已經可以踏上前往雪山山脈的路。
可為何過程沒有出錯,如今卻又站不起來?
拓跋烈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新生的血肉經脈還未曾完全打通?
拓跋烈思忖片刻,神色凝重地看向白芷,聲音像淬了冰,砸在他的耳邊,“你試著運功,看看是否是腿部經脈淤堵導致無法站立。”
白芷聽話地閉上眼,試著調動體內沉寂的內力。
然而體內經脈並非像他們所料想的那樣通暢,他能感受到經脈裏帶著毒素,這是與他血肉已經成為一體的毒素。
那調動的內力在經脈間遊走,起初白芷還隻是感覺到有些微的阻礙並不通暢,直到內力幾乎運轉一周天,白芷便發覺了不對勁。
體內的內力開始不受控製地橫衝直撞,經脈中的毒素也開始活躍起來,與那內力互相碰撞。
那是一股比撕裂血肉更難以忍受的疼痛。
白芷幾乎疼得痙攣。
拓跋烈看到他七竅緩緩流出血來,那雙幽深的紫眸陰沉得幾乎滴墨,眉頭更是皺了起來。
按理說重新生長出血肉便能與那五毒毒素共生,如今為何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就在他思索間,白芷已經疼得昏了過去,七竅流出的血液襯得他那張本就蒼白的臉更白了,讓人瞧著莫名生出懼意。
白芷不知後麵發生了什麽,隻等他再次醒來,他便已經看不見了。
夏清說那日他七竅流血昏迷,拓跋烈讓人將他送來了青瀾居,而他自己則去了藏書閣查找此次失敗的原因。
而他的眼睛也是因為當時內力與毒素相斥導致受傷失明。
白芷低著頭,試圖用那雙被隱藏在染血紗布後的雙眼去看垂放在扶手上的手。
那雙手曾為愛人做過羹湯,也曾握起刀劍,可如今卻連握拳都做不到。
新生的皮肉下,仿佛藏著無數根細密的線,把他的骨頭和筋絡纏得死死的,讓他不得喘息,不得自由。
“在想什麽?”夏清的聲音忽然在身邊響起。
白芷猛地回神,感覺到有人蹲在輪椅旁,帶著泥土氣息的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
拓跋烈對夏清極好,除了偶爾做做花餅,從不讓他幹粗活,但夏清的手總是帶著點薄繭,或許是因為他常拿鋤頭鬆土種花的緣故,掌心溫熱,覆上來時,他能感覺到自己指尖的冰涼在一點點散開。
“沒什麽。”白芷低聲道,“就是……有點吵。”
夏清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遠處,院外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大概是把守的士兵到了換崗的時辰。
他笑了笑,“等過了午時就好了,衛兵換崗後,這邊就能靜下來。”他頓了頓,把手裏的水壺遞到白芷嘴邊,“喝點水?加了點蜂蜜。”
溫熱的水流過喉嚨,帶著淡淡的甜意。
白芷咽下去,感覺那股甜意順著喉嚨往下走,卻沒壓下心底的悶。
夏清又去挖那又幹又硬的地,隻是剛挖上兩下,幾日不見的拓跋烈迎著烈日走進了院子。
“殿下!”夏清叫著他,聲音裏都帶著輕快的歡喜,他放下小鋤頭小跑到他身邊,仰頭笑問,“好些日子沒見著你了,今日過來,可是找到了原因?”
“嗯。”拓跋烈抬手擦掉夏清臉頰上沾染的土沙,目光越過幹涸的土地,卻並未說如何解決,反而眸中帶著深意,似笑非笑地看向簷下的白芷。
“今日便是來告訴你們,收拾一下,三日後我們便前往南楚,去參加南楚皇帝的壽宴。”
本在等待解決方法的白芷聞言微微皺眉,卻又很快收斂心神,麵上波瀾不驚,隻有對誰都一樣的冷淡,和對拓跋烈這個種蠱之人的順從,“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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