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後的第一場雨來得又急又凶。蘇丹聽著瓦當墜地的脆響，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藥杵上的裂痕。三個孩子擠在暖炕最裏側，念蘇把臉埋進兄長衣襟，懷瑾的賬本被窗縫漏進的風掀得嘩嘩作響。
    "怕就捂住耳朵。"段嘉衍單膝抵著搖搖欲墜的支摘窗，雨水順著軍裝立領灌進脖頸。他肩胛處新愈的箭傷泛著紅，像片被雨水洇開的朱砂。
    蘇丹別開眼，藥杵重重搗在艾絨團上。前世也是這樣暴雨傾盆的夜，他渾身濕透撞開柴門，懷裏裹著高燒的懷瑾。那時她隻顧著給孩兒施針，直到人走了才看見門檻上暈開的血水。
    "媽媽，雲疏冷。"小兒子滾燙的額頭貼上她後腰時，蘇丹才發現炕火不知何時熄了。段嘉衍轉身的陰影籠罩過來，帶著硝煙與血氣的體溫，驚得她手肘撞翻藥臼。
    懷瑾突然坐直身子："戌時三刻，西南窗欞承重失衡。"話音未落，整扇雕花窗轟然砸落。段嘉衍用脊背擋住飛濺的木屑，軍裝下擺掃過蘇丹發梢時，她聞見淡淡的金創藥味。
    "去東廂房。"他單手抱起雲疏，另一隻手虛環在她腰後。蘇丹攥緊念蘇發抖的小手，突然想起前世那個被他軍裝裹著躲追兵的雨夜。那時他掌心也這般燙，隔著粗布衫烙在她蝴蝶骨上。
    新炕燒得太旺，藥香混著鬆煙在帳幔間遊蕩。段嘉衍背對炕沿解武裝帶，昏黃煤油燈將他輪廓拓在灰牆上。蘇丹數著他脊梁骨上的舊傷，數到第七節時忽聽他問："還恨我嗎？"
    藥杵當啷墜地。雲疏在夢中抽泣，念蘇的珍珠項鏈斷在炕沿，懷瑾的炭筆懸在賬本上方遲遲未落。她望著那道橫貫他左肩的刀疤——那是為護藥典被匪徒砍的，前世她竟以為是鬥毆所致。
    "轉過來。"銀針戳進他肩井穴時，指尖觸到突突跳動的血脈。段嘉衍喉結滾了滾，傷疤隨呼吸起伏如蟄伏的龍。蘇丹忽然看清那些陳年舊傷竟都避開了要害，像精心計算的棋局。
    驚雷劈開夜幕的刹那，懷瑾突然按住母親手腕："卯時方向，二十丈。"段嘉衍的軍靴已踏碎窗欞，暴雨中傳來瓦片碎裂的脆響。蘇丹將三個孩子推進炕櫃，轉身時撞進他濕透的胸膛。
    "待著別動。"他齒間咬著匕首，雨水順著下頜滴在她眉心。前世他最後一次說這話，是獨自引開追兵前。蘇丹忽然攥住他武裝帶："讓開。"
    柴刀劈入門框的瞬間，銀針已沒入刺客曲池穴。蘇丹看著那張與藥鋪夥計七分相似的臉，突然明白這些年的安穩都是假象。段嘉衍的掌心覆上她顫抖的手背，溫熱透過濕冷的布料："是衝我來的。"
    雲疏的哭聲撕開裂帛般的雨幕。念蘇縮在兄長懷裏數珍珠："...七顆、八顆，夠不夠換爹爹回家？"懷瑾的賬本被血水浸透，仍工整記錄著：【亥時二刻，刺客三人，西南入】
    當第四個黑影破窗而入時，蘇丹的銀針匣空了。段嘉衍將她護在牆角，軍刀在狹窄空間劃出寒光。她數著他背上新增的傷口，突然發現這位置與前世的致命傷分毫不差。
    "帶孩子們走！"他嘶吼時血沫濺在她頰邊。蘇丹卻抄起炕邊火鉗，狠狠捅進刺客膝窩。燙焦皮肉的氣味裏，她終於看清殺手衣襟內的紋身——正是當年溺死孩子們的凶手印記！
    暴雨在寅時轉弱。段嘉衍倚著殘破的炕沿包紮傷口，月光漏進來照亮他緊抿的唇角。蘇丹用銀針挑出他臂膀裏的碎瓷，忽然聽見雲疏夢囈："爹爹別死..."
    "那日..."他忽然開口，喉結上的血痕隨吞咽起伏，"我去遲了三個時辰。"蘇丹的針尖陡然刺偏，在指腹紮出血珠。原來他什麽都知道，知道孩子們被送走的時間，知道她懸梁時的絕望。
    念蘇的珍珠滾到腳邊，映著兩人交錯的影子。懷瑾在賬本補完最後一行：【傷亡：刺客四，藥臼一，窗欞三，銀針九】。雲疏翻身抱住段嘉衍受傷的胳膊，淚痕未幹的小臉無意識蹭著繃帶。
    蘇丹望著漸白的天光，忽然想起那年他冒雨送來的退燒藥。油紙包裏的黨參沾著血，她竟以為是山泥。此刻他掌心躺著她刺偏的銀針，針尾的紅穗與當年包藥的麻繩如出一轍。
    "還你。"段嘉衍突然攤開手掌，褪色的平安符躺在帶血的繃帶上。蘇丹認出這是雲疏周歲時繡的，針腳歪斜的虎頭早被血漬浸透。原來那年他渾身是血衝進靈堂，是為了把這個塞進孩子繈褓。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悄悄爬上那古舊的窗欞時，懷瑾小心翼翼地端起一碗剛剛暖好的湯藥，邁著輕盈而又穩重的步伐緩緩走到雙親麵前。她那美麗的麵龐上洋溢著溫柔與關切，宛如春日裏最和煦的微風。
    另一邊，念蘇正專注地用一顆顆圓潤晶瑩的珍珠仔細地修補著父親那件略顯破舊的軍裝。每一針、每一線都傾注了她對父親深深的敬愛之情。而此時的雲疏，則像一隻乖巧可愛的小貓一般蜷縮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嘴裏還津津有味地吮吸著自己胖乎乎的小手指，模樣甚是惹人憐愛。
    與此同時，段嘉衍伸出修長白皙的指尖，輕輕拂過蘇丹身上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傷口。突然間，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似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極淺淡卻又格外迷人的笑容。
    就是這麽一聲輕笑，竟如同具有神奇魔力一般，驚得棲息在屋梁之上躲避風雨的燕子們紛紛展翅高飛。它們撲棱著翅膀，迅速消失在了遠方的天際之中。
    蘇丹靜靜地凝視著那些逐漸遠去直至變成小黑點的燕子身影，心中不知為何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願望——她多麽希望此刻正在淅淅瀝瀝下著的這場雨能夠永遠也不要停歇啊！仿佛隻有這樣，時間才會停止流轉，美好的瞬間才能被永恒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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