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德島臨時營地的圍牆邊，餘暉斜落，斑駁地灑在幹裂的土地上。風卷著沙塵掠過地平線，也掠過那一抹瘦削的身影。
    博士倚坐在圍牆下，一動不動地望著不遠處的身影。
    阿米婭正半跪在一個感染者身旁，低聲安慰著他，稚嫩的麵龐上努力維持著一個微笑。那笑容太輕、太柔，仿佛一個孩子在試圖承受這個世界全部的苦難。
    博士緩緩閉了閉眼，肩膀在極小幅度地顫抖。
    “……真是，有夠累的。”
    他喃喃地說，聲音像被風吹散的灰燼。
    他撐著膝蓋，正要起身，通訊終端卻突兀地震動了。那熟悉的震動讓他指尖一僵。
    他低頭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出的標識，目光忽然凝住。
    他原本想站起來的動作頓住了，身子重新沉回地麵，像是被什麽重物壓住。沉默片刻，他伸出指尖，緩緩接通。
    “發生什麽了？”
    他的聲音帶著疲憊，卻也藏著一絲急切，像是預感到了某種無法挽回的結局。
    畫麵亮起。
    蘇言的身影出現在屏幕中，站在天光昏暗的高地上。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抬起手腕，指了指那隻銀灰色的手環。
    權限移交成功。
    蘇言朝鏡頭笑了笑，唇角彎得極輕，卻比哭還令人難受。
    博士愣了一瞬，然後猛地站起身，身形晃了晃。
    “還有時間……你為什麽……”
    “沒時間了。”蘇言平靜地打斷了他，聲音像從冰冷的金屬裏傳來，“‘降臨者’已經進入一點五光年警戒線。你們該做好準備了。”
    一句話，壓得博士如墜深淵。他僵在原地，胸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攥住。
    他沒有立刻回應，隻是抬手，緩緩掀起了兜帽。
    風吹起他蒼白的頭發，臉上是久未休整的疲倦，眼神沉沉，嘴唇在輕微顫抖。
    “告訴我……蘇言，你為什麽……”
    他的聲音低到近乎耳語，語調發澀、幹裂，如同久旱的河床。
    他知道這句話沒有意義。他在開口的那一刻就明白，真正的問題根本不是“為什麽”，而是——為什麽偏偏是他。
    “你為什麽……總是你。”
    這才是他心中真正的痛。
    他沒有資格說“換我留下”。他清楚地知道，蘇言從來都沒有“留下”的權利。歸屬、庇護、善終，這些本該屬於每一個人的事，對蘇言而言，隻是遙遠得近乎諷刺的夢。
    他曾聽蘇言說起過，地球上的日子——那段短暫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正常生活”。蘇言說得輕描淡寫，可他聽得懂，那是一個傷痕累累的人小心藏起傷口時的口吻。
    蘇言不該是個英雄。可他偏偏成了。
    畫麵中，蘇言輕輕一笑，那笑像從風裏刮過來的灰塵，微弱得幾乎要被撕裂。他側過身，攝像頭也隨之一轉。
    映入博士眼中的，是整齊列陣的機械軍團。
    無數金屬單元靜默矗立，像沉睡的巨獸等待蘇醒。遠方的峘形山核心亮著微光，那不是希望的光，是預備燃燒的火。
    ——那是蘇言親手鑄造的軍團。
    卻不是為了勝利，僅僅隻是為了拖延時間。
    博士的手指死死扣住通訊終端，骨節發白。
    蘇言終於開口，那聲音溫和卻堅定，像是在敘述一份早已簽下的遺書：
    “博士……不，星輝。”
    他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一個刻在心底的名字。
    “聽我說。我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我本可以是個平凡人，在那個破碎但溫暖的星球上，讀書、喝酒、愛人……然後平庸地死去。”
    他說這話時，目光投向地平線，眼中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溫柔的悵然。
    “但命運把我送來了這裏。剛開始我想逃，也想過——能不能隻做一個旁觀者。”
    “可最後，我還是留了下來。”
    他的聲音在最後幾個字上微微一頓，那是一個人將所有掙紮咽進喉嚨後的安靜。
    博士的牙咬得發緊，喉嚨裏仿佛有火在燒。
    蘇言忽而笑了，低低地：
    “你說，我當年把你和普瑞塞斯聚到一起……到底是對還是錯？”
    博士的呼吸像被壓住了。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啞、壓抑得像是被撕裂後的囈語：
    “這不是對錯的問題。”
    他抬起眼，看著屏幕中那張熟悉的臉。
    “是你……給了我們選擇的機會。”
    “而你自己——從來沒有選擇過自己。”
    蘇言怔了怔，隨即低頭，輕輕笑了。那笑容裏藏著太多說不出口的東西，像是終於被人看穿之後的釋然。
    “果然……”他說，“你還是那個一眼就能看穿我在想什麽的人。”
    他們沉默。
    隻有風聲穿過兩端通訊的虛空。
    遠方的天幕，有一道微弱的光劃破蒼穹，像是神明筆下落下的裁決。
    蘇言望著那道光，輕聲說：
    “再見了，星輝。”
    他停了一下，又像是怕那句話太冷漠，低低補了一句：
    “如果還能再見……記得，別哭太久。”
    通訊，斷了。
    博士怔怔站著，手中終端滑落，在幹土中發出一聲鈍響。
    他沒有哭。隻是低下頭，像是被抽空了所有重量。
    風卷過他腳邊的塵土，日光微弱，天地寂靜。
    “博士！”
    阿米婭的呼喊從營地遠處傳來，她小跑過來，臉上滿是焦急與擔憂。
    博士緩緩抬起頭，蒼白的臉在陽光下顯得越發透明。他努力勾動唇角，擠出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
    “……沒事。”
    他說得極輕。
    他抬頭望向遠方，遙遙地望向那道微光消失的天際。
    那是希望的方向，也是傷痛的歸處。
    他彎腰拾起地上的終端，手指在擦去上麵的塵土時微微發顫。
    左手手腕上的手環亮了一下，峘形山的圖標閃過一道微弱的紅光。
    他低聲說：
    “我們……該出發了。”
    說完，他轉身走進黃昏的光裏，背影沉靜、瘦削，卻步履堅定。
    風，在他耳邊低語。
    仿佛在替某人，做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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