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從未離開過布倫特伍德。
    瑪格達爾總覺得，它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滲透在每一寸土壤裏。
    可人類對恐懼有天然的耐受性，就像植物能夠適應那些足以糜爛根莖的化肥。要摧毀人的意誌，光靠流言、審問和宵禁，遠遠不夠。恐怕，他們在布倫特伍德散布的恐懼，還需“加大劑量”。
    芙蕾達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那麽脆弱，一觸即碎，卻仍在那些可怕的人中堅持到現在。
    瑪格達爾看得出，她需要一個能傾訴恐懼的人，一個能讓她哭一哭的地方。
    威爾……太孩子氣，他理解不了芙蕾達的情緒。
    也許，自己能幫上她？
    可她沒等到芙蕾達，卻等來了他。
    那人推開溫室的門，像一陣陰影滑入日光。
    王庭軍尉官站在門口，身影被夕陽拉得細長。他看上去虛弱，比昨天更虛弱，臉色蒼白，嘴角帶著一抹冷笑。
    “你昨晚沒有把東西送到我的營帳……瑪格達爾。”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疲憊，卻仍鋒利。
    “你也沒有離開布倫特伍德鎮。……可悲的選擇。”
    瑪格達爾僵住了手裏的剪刀，喉嚨裏擠出一句：“你是有新的訂單嗎？我可以連昨天的花一並送過去。”
    尉官緩緩走近，目光冷漠而深不見底：“……你今後不用再為那些訂單操心了。”
    他停頓了一瞬，像在刻意拉長這最後的片刻，“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瑪格達爾愣住。溫室裏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我即將前往食腐者之王閣下的軍團中……作戰。”
    他的話音淡得像一陣風，吹過廢墟。
    “好吧……”她低聲說，“再見。如果這是你想聽到的問候。”
    男人沉默了片刻，忽然低笑了一聲，帶著冷意：“……你太單純，單純到近乎愚蠢。”
    瑪格達爾抬眼，他的瞳孔死灰般空洞，卻在某個角落燃起一絲瘋狂的光。
    “我一直試圖保護一些東西，”他說，“但是它們總是自取滅亡。也許，我一開始就錯了，瑪格達爾。”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鍬子’。”她咬住嘴唇，聲音微顫。
    “我曾羨慕你們，維多利亞人。曾經的你們高貴而強大，占據了太多好東西。”
    他的聲音忽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許久的怨毒：“你們靠冶金學和蒸汽騎士征服帝國，靠迷人的藝術和學術吸引全泰拉的天才！可如今呢？你們的統治者沉溺於酒宴，吹噓著勳章的虛名——榮光早已被親手掐滅，被取代的命運，注定要到來！”
    溫室中唯一的掛鍾忽然輕輕晃動，發出一聲清脆的響，仿佛在提醒——時間走到終點。
    “這個掛鍾你還留著……”他凝視著它，緩緩吐出一口氣，“時間過得真快，鎮上的人……應該都出發去工地了。”
    瑪格達爾心裏一沉：“什麽意思？”
    男人抬起眼，目光漠然，卻像刀鋒一樣割開她的心：“……你們的死亡無法避免，瑪格達爾。”
    他低聲吐出兩個字，像宣判：“大君，不耐煩了。”
    她的手指一顫，血從指尖滑落，落在玫瑰花瓣上，像一枚紅色的印記。
    “儀式被要求提前。而你們，在那個菲林的帶領下，確實超額完成了任務。”他的語氣甚至帶著一絲譏諷，“這裏的人，都會是開啟儀式的鑰匙。當然，也包括你。”
    瑪格達爾腦中轟然炸響。
    儀式……鑰匙……
    那一刻，她忽然記起昨夜的詭影，記起倉庫屋梁上，那滴在花蕊上的黑紅血痕。
    整個小鎮的人，都會是開啟儀式的鑰匙。
    她的靈魂在戰栗。
    “我得去找芙蕾達！”她猛然掙開手，踉蹌後退，“放開我！”
    尉官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卻出奇的輕：“你不能離開這間溫室。”
    “再等等吧，瑪格達爾，”他低聲呢喃，像在自言自語，“等著我們最後的告別。”
    “為什麽！？”她失聲嘶喊，“鎮上的人從來沒有違背過你們！芙蕾達帶著全鎮的人，滿足了你們的所有要求！”
    “殿下決定了這場戰爭，你們的公爵響應了這場戰爭。”
    男人的聲音冷得像鐵，“這個結果，與我們，或是你們，都無關。我們隻需要服從命令。”
    瑪格達爾呼吸急促，胸口像被鐵鉗鉗住：“那讓我去警告工地上的人！就像以前一樣，你當作什麽都不知道，求你了！”
    沉默。
    他低下頭，手中不知何時握住了一把園藝剪刀，冰冷的刀刃在光下閃爍。
    “……除非你能越過我，瑪格達爾。”
    他抬眼，聲音輕輕，卻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渴望：“你能做到嗎，‘園丁’？”
    他將她的手緩緩引到剪刀的刀刃上，死灰般的瞳孔深處，燃起一縷微弱的光。
    那是什麽？
    解脫？憐憫？還是……那個她不敢觸碰的詞語？
    瑪格達爾猛地抽回手，指尖血流如注。她看著他，喉嚨裏湧出一聲低啞的：“對不起。”
    然後，她推開溫室的門，奔入街道。
    街口，漢克正扛著木料，見她狼狽的模樣，愣了一下：“瑪格達爾，你急匆匆的要去哪？……你衣服上的血——”
    “沒事，”她喘息著，聲音發顫，“修剪枝杈時不小心剪破了手指……漢克，芙蕾達在哪？”
    “芙蕾達？她早上一個人從軍營回來後，就去找那些薩卡茲長官了。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看見誰都說對不起……發生什麽事了嗎？”
    瑪格達爾沒有回答，隻是死死攥緊拳頭：“快讓大家遠離這裏，越遠越好！”
    “你們今天怎麽一個比一個奇怪？”漢克皺眉，“再說，要是我們曠工，被那些長官抓住怎麽辦——”
    話音未落，一聲巨響撕裂天空。
    轟——！
    火光衝破白晝，如赤紅的烈焰在天邊綻放，帶著震耳欲聾的轟鳴。
    “煙花……？哪來的煙花？”有人驚呼。
    “誰把那堵牆炸開了？那是——芙蕾達？”
    瑪格達爾猛然抬頭。
    天穹被一朵白日焰火點燃。
    禮炮聲連綿，轟鳴如雷，像在舉行一場盛大的慶典。
    芙蕾達站在工地中央，渾身是血，雙手死死扣在那門古老的禮炮上，拉響了扳機。她在高喊什麽，可一切聲音，都被鋼鐵轟鳴吞沒。
    無數薩卡茲蜂擁而至，將她淹沒，撕碎。
    血霧在空中飄散，染紅了天空。
    禮炮不停。
    一聲接一聲，震碎大地。
    布倫特伍德鎮，提前迎來了盛大的慶禮。
    白日焰火，照亮了所有人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