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覺告訴顧易，榆仙並未撒謊。
    但謊言的兩種最高境界，無外乎以假亂真。
    以及......以真亂假！
    榆仙壽元無多是事實，君君會魂飛魄散，亦是不爭的事實。
    可能君君會因此而感謝榆仙。
    若非榆仙，他早就作為胎死腹中的早夭兒重新投胎轉世了，但君君也不知道，榆仙之所以幫他還魂，並非隻是區區的善心泛濫。
    換句話來說，君君迄今為止所有的人生，幾乎都被榆仙給安排了，再殘酷點來說，君君的存在，不過是榆仙用來突破的！
    但以實際而論，沒有誰是對不起誰的。
    榆仙讓君君的生命在今生今世得以延續，君君也曾被榆仙寄托了無限希冀，隻不過後來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可無論怎麽說，若非是在君君身上看到了“生”的希望，早在萬年前，榆仙就難以抵禦歲月的磨損，逐漸走向枯萎。
    根本不會拖到現在！
    二人之間的情誼，可不僅僅是一句“天意難違”就可以概括的。
    而作為那個小小的意外......
    顧易心中其實也談不上有多少愧疚。
    畢竟他也不想這樣。
    誰讓老妖精活了上萬年，膽子小得可憐，不敢違背天意的？
    要是在靈魂依附的那一刻就動手將兩者分開。
    依舊可以亡羊補牢！
    但老妖精沒有......
    如此危機關頭，他一個在世仙人，竟選擇了認慫？
    顧易不理解，也無法理解。
    但更加令他感到的疑惑一點是......
    這人死都死了，不魂歸故裏，抓緊時間轉世投個好胎就算了，反而是跑到了別人身上，鳩占鵲巢，繼續苟活？
    邪靈都得一點點啃食他人靈魂。
    他倒好，直接就將其取而代之，以鬼魂之身重新執掌陽軀，便是老妖精都坦言，活了上萬年，頭回遇到這樣的怪事！
    但也是因為遇上這樣的怪事，讓榆仙誤以為是天意為之，一直到“顧君明”這個人走到生命盡頭都未敢輕舉妄動......
    到了白日，一大一小躺在前往下一處城鎮的稻草車上，旅途的顛簸或有幾分煩躁，但暖洋洋的日光浴，卻也叫人感到心情舒暢。
    “還是外邊的空氣好呀~”
    小家夥忽然感慨一句。
    “誰說不是呢。”
    大家夥翹起二郎腿，嘴裏還叼著一根狗尾巴草。
    渾身都透露出輕鬆。
    此時還是清晨，路邊的花花草草都舒展著身子，葉片上的露珠被曬得發亮，折射出細碎的虹光。
    柔風吹過，連帶著泥土的氣息都是如此的清新。
    最後顧易還是選擇帶上了君君。
    不然搶占了別人身體這麽多年，多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
    而且聽君君這小家夥說，在顧易鳩占鵲巢的那些年，小家夥其實一直都在，隻不過靈魂處於被壓製狀態。
    仿佛被封閉了五感，什麽都感知不到。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完了第二世。
    等再次醒來，已來到了壽元極為短暫的第三世。
    莫名奇妙被人搶占身體，莫名奇妙被人壓製靈魂，又莫名奇妙的來到了壽元短暫的第三世，上一刻還在幻想著隨仙人踏上仙途，一路崛起，問鼎巔峰，下一刻睜開眼睛，卻被告知一切都已經結束。
    偏偏自己都是一頭霧水，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沒開始呢就已經迎來結束......
    “以後你就叫‘顧君君’了。”
    “憑什麽！我歲數比你大，應該你跟我姓才對！”
    這會顧易正雙手枕在腦後，享受著暖洋洋的日光浴。
    他扭頭吐掉那根叼在嘴裏的狗尾巴草，抖動著二郎腿，漫不經心道：“反正老妖精說了，到了外麵，凡事你都得聽我好的。”
    “你要實在不服，趁還沒走遠，我現在就把你送回去。”
    “我有說過不服嗎！”
    顧君君仍是有些倔強的強嘴道。
    “沒有~”
    顧易輕輕一笑，“這幾日長途跋涉，可能會很艱苦，你許久未出遠門，需得做好心理準備哦！”
    “無妨。”
    顧君君遙望遠處偶有幾縷白雲飄過的天際，心情反倒是平靜了下來：“我都沒剩多少日子可活了。”
    “死外麵，總比死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洞府裏好。”
    “你倒是看得很開。”
    顧易好奇道：“這萬年以來，你是被禁足了嗎，怎麽嵐嵐都能跑到外麵去采購日常所需，你卻隻能日複一日的研磨藥粉？”
    “還說呢！”
    顧君君沒好氣道：“我本來有至少三十年以上光陰能在外麵遊曆的，卻被某人的一次善心泛濫，全部都沒了！”
    “別這樣嘛，你這樣說，難道我就不會難過的嗎？”
    “我難過還差不多！你有什麽好難過的？”
    顧君君眼角抽搐了兩下，有些煩躁道：“我魂力偏弱，無法離開榆仙爺爺的本體太遠，否則即使什麽都不做，也會漸漸消散。”
    “包括這次也是這樣的。”
    “但榆仙爺爺現在，自己也快撐不住了，索性就分了點力量給我，讓我在為剩不多的光陰裏，好好的瞧一瞧外麵的風景。”
    “為剩不多......”
    顧易問道：“具體是還剩多少。”
    “五年這樣吧。”
    顧君君深呼吸一口外界的新鮮空氣，他臉上無一絲悲觀，有的隻是一種仿佛看透了人生的釋懷：“可能會多一點，也可能更少。”
    “誰知道呢，能多活一日算一日。”
    “反正，我是受夠那樣的日子了！”
    “接下來我說的話可能有點不中聽。”
    顧易淡淡開口道：“你想不想聽？”
    “說吧，現在已經沒什麽能幹擾我的了。”
    “其實你靈魂不弱，和正常人沒兩樣，想去哪裏都可以，也不存在什麽消散一說，即使消散了，那也是壽終正寢。”
    顧易仰望天空，語氣如常：“但老妖精就是故意將你留在身邊，每當你壽元即將耗盡時，便從自身分出一點給你。”
    “沒有你，老妖精或許能活得更久，但沒有你，老妖精即使活下來，那也隻是一副沒有心的軀體。”
    “至於為何要執意將你留在身邊，我猜測，他是怕你在外勾結到什麽人，或者做出什麽事，影響到你第二世的最終結局。”
    “若無意外的話，你不一定會成為‘劍君’，但你極有可能成為‘劍仙’，‘劍皇’，或者‘劍神’，而你第二世的身軀......不，應該說是我們共同的身軀，是由老妖精用他的本命靈枝輔以其他天材地寶捏造，所取得的功德，會有一半這樣反哺到他的身上。”
    “算是孤注一擲了吧。”
    他笑了笑：“但最後卻因我橫插一腳，所積攢下來的那些功德，還沒動用呢便連同因果被全部轉移。”
    “當真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僅如此，這老妖精其實怕死的很，他將我原來的這具身體歸還給我朋友，就是害怕沾染到更大的因果！”
    “嗬嗬，仙人嘛，沒多了不起的，我十年前就打死了一個。”
    說罷，顧易又以一種感慨的語氣，感歎道：“萬年啊，要是以百年一輪回來算，足足都有百世輪回了！”
    “再怎麽點背，也不至於每一世都胎死腹中吧？”
    忽聽到身旁傳來細微的哽咽聲。
    顧易下意識低下頭。
    隻見有一隻小手攥著他衣服，不知從何時起，顧君君早已淚流滿麵，卻還是堅強道：“不許你......唔，這樣，侮辱榆仙爺爺......”
    或許顧君君也知道他是被榆仙給利用了，但過去萬年，除了榆仙，他已經不知道他還有誰能依靠了。
    一個胎死腹中的早夭兒，從未體驗何為人世溫情，他隻知道，有人是真心實意的對他好，這就已經足夠。
    哪怕被利用了，他也心甘情願。
    “你們這些沒長大的小鬼啊......”
    顧易表情有些納悶：“自己又不是沒有衣服，幹嘛總是喜歡將眼淚和鼻涕抹到別人身上？”
    “要......要你管......”
    一把名為真相的快刀，差點給顧君君砍得道心崩潰。
    但好在，這一切都終將結束。
    待見識完外麵的風景，便轉世投胎，重新開始吧。
    “我話還沒說完。”
    顧易歎息道：“剩下那些，你還聽不聽了？”
    顧君君將腦袋埋在顧易側麵的衣服裏。
    良久過去，哭聲停歇，才弱弱的傳出一句：“聽。”
    “老妖精自知活不久了，打算最後再拚一次。”
    “正好最近出來一個冒名頂替劍君的家夥，我這趟南下，便是想找朋友調查並弄清楚這冒牌貨的來曆。”
    “老妖精肯定是算到這點，苦口婆心的拜托我將你帶出，一來是想利用我對你愧疚，讓你拿回原來屬於你的東西。”
    “二來隻要你能拿回這些東西，重新成為劍君，他也能借助你與他之間斬不斷的羈絆，枯木逢春，煥發新生。”
    顧易眉頭擰起了“川”字，對榆仙這種隻會利用他人的家夥感到不齒，繼續說道：“隻是我不清楚，老妖精究竟是看到了什麽。”
    “為何會如此斷定，我一定會按他所想的去做。”
    “所以，你是想說，到頭來我還是被利用......”
    “別那麽沮喪嘛，往好的方麵去想。”
    顧易打斷了顧君君妄自菲薄的話語，他咧嘴露出八顆潔白的大牙，笑嘻嘻道：“至少我們出來了！”
    “無論這老妖精看到了什麽，隻要我們不知道，全憑心意去做我們想要做的事情，那就不算被利用！”
    “即使最後讓他如願以償了，那也隻能說明......”
    “他算得準，而不是我們被他利用！”
    顧易抬手按在顧君君的腦袋，一陣搖晃：“換句話說，我們隻是在自己想做的事，又沒人強求我們什麽，怎能說是利用呢？”
    “你說對吧！”
    彼時，藍天白雲，小顧抱著大顧，良久未言，但呼之欲出的淚水，卻是被生生憋了回去，臉上也重現出了一副燦爛的笑容。
    “嗯嗯！就是這樣！和我想的一模一樣！”
    見顧君君終於不把鼻子把自己身上，顧易默默在心裏鬆了口氣，心想他就隻剩這一件衣服了，拜托可千萬別被糟蹋......
    “我醜話可說在前頭，我不會丟你不管，也會試著聽從你的意見，但你要是自己跑丟，或者喜歡犯賤......”
    顧易板著臉說道：“發生什麽事，我可不會給你擦屁股！”
    “安了安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顧君君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該怎麽做我心裏有數！”
    “你確定？”
    “我確定！”
    顧易指了指不遠處一朵迎風搖曳的小花，麵無表情道：“看到那朵小紅花了沒，給顧哥取來，賞你一顆吃了能變聰明的糖果。”
    這會二人是在稻草車上，整體車速不快也不慢，憑顧君君這兩條小短腿，短時間內跳下去再跑上來還是綽綽有餘的。
    可在顧易話音落下，顧君君隨之露出嫌棄的表情，說道：“你沒事吧？這種話拿去逗逗三歲小孩還差不多！”
    “那你今年幾歲了。”
    “七歲。”
    “哦！”顧易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旋即說道：“那好，去把小紅花給我顧哥取來，賞你一顆糖果。”
    “你沒搞錯吧，我都說了，這種話逗三歲小孩還差不多！”
    “兩顆。”
    “這就不是一顆兩顆的事！”
    “三顆。”
    顧君君眼神倏地一變，轉身就要跳下這輛稻草車，可他剛一跳起，後領就被人給抓住，又給甩回鬆軟的稻草堆上。
    “你！說話不算話，賴皮，小狗！”
    顧易沒第一時間回話，就隻是伸手到衣懷摸出幾顆糖果，看不看的塞到顧君君手中，“少吃點糖，小心長蛀牙。”
    在本該成長的年紀，被迫陷入了沉睡，縱使有仙人續命，曆經萬載歲月，依舊無一絲長進，甚至為了使其能夠心無旁騖，永遠懷揣著一個向道的赤子之心，在苗頭剛萌生出的刹那便出手扼滅......
    老妖精，老葉削你那一頓，是真的一點毛病都沒有啊！
    要不是礙於雙方實力懸殊，顧爺爺都想給你連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