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靈州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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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州城下,大華前軍大營一片死寂。
    沈槐看著身前的作戰沙盤,眼神冷峻到了極點:“三次攻城,損傷近一萬兵力,敵人消耗不足五千,咱們連城頭都沒摸上去,我沈槐就沒打過這麽窩囊的仗!”
    眾人麵麵相覷,皆不知如何言語。
    熊定中資曆最老,此刻不得不硬著頭皮站出來,咬著牙說道:“國公,靈州城牆高達六丈五20米左右),猶如一座巍峨巨獸橫亙於此。此城皆是以糯米熬漿,巨大青磚層層堆砌而成,乃是西夏第二大堅城,雄踞在西夏南方曠野,是興慶府的最重要的屏障。
    咱們三次進攻,首次夜間攻城時,那李繼铖以弓箭犁地,使得前軍難以推進。好不容易靠近城牆,卻被他用火箭點燃了預先埋藏好的猛火油,刹那間我軍就死傷了數千人。
    第二次拂曉攻城,李繼铖先是以油潑灑城牆,阻止我軍登城,隨後又用沸水澆下,致使城牆結成三尺厚的堅冰,雲梯根本無法搭放。我軍進攻了半天,眼見無望,隻得退兵。
    第三次正午攻城,咱們拚著不怕死傷的勁頭,大型攻城器械全都用上了,好不容易有將士登上城牆,卻沒想到李繼铖不知從何處弄來了咱們大華的神臂弩,一輪齊射之下,登城之人全部被射殺當場。
    哎,國公。這李繼铖實在是詭計多端,我真不知道他還有什麽手段在等著咱們。”
    沈槐聽他所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國公,末將再次提出投疫的作戰方案。眼下的情形便是,我軍若是拚死強攻,勝算最多五成,而且最後剩下的兵丁絕對不足萬人。如此一來,末將覺得當下隻有這一個辦法。西夏人反複無常,隻有讓他們感到恐懼,才能更好地統治西夏故地,若有誰敢反叛,殺了便是,何須顧忌許多?” 鄒魯眼神陰冷如蠍,聲音仿佛是從牙縫中艱難擠出,足見他對西夏人的憤恨。
    眾人對鄒魯的心情都能理解。他出身領軍衛,四十萬大軍全軍覆沒,三萬領軍衛被馬一浮擴充到五萬,鄒魯受命阻擊南下的西夏騎兵,帶走的是一萬領軍衛精銳,這可是領軍衛最後的種子兵。這幾日他看著自己的部下一個一個死在攻城路上,心中的悲憤可想而知。
    這幾日相處下來,眾人也都了解了鄒魯的性子。這人陰沉狠辣,對手下非打即罵,統兵時說一不二,犒勞士兵除了賞金便是大索敵城,故而他手下的領軍衛個個凶神惡煞,作戰悍勇,軍紀嚴明,與馬一浮那軍紀敗壞的領軍衛真可謂天差地別。可一旦城破,鄒魯便會放任手下大肆劫掠,那時的領軍衛再無軍紀可言,就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對此,眾人都不知該說些什麽。
    鄒魯有錯嗎?似乎稱不上錯。鄒魯對嗎?好像又不完全對。
    戰爭有著自身的殘酷性與複雜性。在戰爭中,人們常常麵臨各種艱難的抉擇,有時為了戰略目的、國家利益等因素,道德考量會變得極為複雜。
    這是鄒魯第二次提出他的投疫作戰計劃,在當前的局勢下,即便是楊渝也沒了言語。
    眾人再次陷入沉默。
    “啪!”
    沈槐猛地一拍沙盤木案,咬牙切齒道:“今日是咱們最後一次軍前議事,時間緊迫,眼看著就要天降大雪。我是主帥,我來下令。現在距離子時還有四個時辰,若子時我們還想不出合適的作戰方案,投疫的惡名就由我沈槐一人承擔。”
    “國公,恕末將不敢苟同。作戰方案是大家一起定下的,即便最後咱們用了鄒將軍的方案,那也是在場所有人共同的決定,怎能讓您一人背負這名聲?” 潘簡若抱拳,大聲反駁道。
    她明白,一旦眾人采用投疫之法,那必然會被載入史冊,有爭議都算好的,怕是遺臭萬年在所難免。後方的文官和史官,後世之人不會了解前線當時的困境,更不會去探究這個方案是在什麽情況下產生的,他們隻會站在道德的高地,俯瞰你,審判你,最後踏上一萬隻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若讓沈槐一人承擔,回京後,他怕是會承受巨大的壓力,這將成為萊國公一輩子的 “汙點”。
    “末將楊渝同意潘將軍所言。” 楊渝拱手道。
    沈槐圓睜雙眼,製止想要勸說的熊定中,慨然歎道:“你們都是新一代大華最為傑出的將領,未來的路還很長。往後既要征伐遼國,又要攻討南詔,甚至或許還會與拜占庭、孔雀國兵戎相見。我這萊國公的勳爵,大抵也就至此了。此戰過後,料想頂多掙得個世襲罔替,子不降爵的封賞。我年將大衍50歲),所剩光陰無多,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將你們扶上馬,再送一程。”
    言畢,見眾人皆麵露悲戚之色,沈槐麵色一寒,厲聲道:“都別這麽婆媽!給你們四個時辰,若還拿不出作戰方案,便由本帥來下令。”
    語落,他不再多留,轉身出帳,不想給眾人太大的壓力,使他們能夠心無旁騖地籌思作戰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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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簡若乃是將門貴女,從小到大見到的都是殿前司的武將,叔叔伯伯們對她更是寵愛有加,她最見不得老將以身鋪路之事。
    當下隻覺胸口煩悶,快步走出軍帳篷,一路低頭前行,爬上一座了望木塔,揮退士兵後,站在木塔上任由冷風拂麵,希望能舒緩一下心中的煩悶。
    潘簡若眺望遠方,目光漸漸變得迷離,仿佛要穿越眼前的靈州城,直達興慶府一般,她喃喃低語:“若是你在就好了,你鬼點子那麽多,肯定能想出一個絕佳的攻城方法。
    哎,你說這靈州城周圍無山無水,橫亙在大路中央,我們若是繞過去,沒走多遠便會遇到賀蘭山餘脈,那李繼铖肯定會出兵截斷我們的後路,所以我們必須要拔掉靈州這顆釘子。
    可現在靈州守軍十萬,我軍幾次攻城下來隻剩下六萬人。如此下去恐怕真的隻剩下鄒魯那一個法子了。”
    “哎!幹嘛爬這麽高?” 楊渝爬上了望塔,冷冷地說道。
    “帳內憋悶,出來透透氣!” 潘簡若頭也不回地答道。
    楊渝爬上平台,拿出一個水袋,遞給潘簡若,同她一起站在平台,眺望遠方。
    潘簡若沒有多想,接過水袋,擰開塞子,一股刺鼻的酒味撲麵而來,嚇得她趕忙擰上蓋子,罵道:“你想害死我呀!”
    “不喝拉倒!” 楊渝白了她一眼,奪過水袋,擰開蓋子,大口灌了幾口。
    也許是這酒太辛辣,又或是她喝得太急,沒多久,楊渝那原本冷豔的麵龐,瞬間泛起些許紅暈,而後美眸含水,顯然是有了幾分醉意。
    潘簡若見此,怒罵一聲:“你瘋了!軍中飲酒,被發現你還怎麽帶兵?”
    “你別大驚小怪!軍中誰還不偷偷藏點私酒?再者說,過了四個時辰後,鄒魯投屍,靈州不出數日便是一座死城,還有咱們什麽事?” 楊渝語帶幾分自嘲,水眸中突顯幾分不甘,而後竟直接坐在了了望台上,修長的雙腿伸出護欄,整個人幾乎趴在了護欄之上,雙腳不時擺動幾下,仿佛是在倔強地表示自己沒醉。
    潘簡若無語,嗔怪道:“喝不了就別喝!”
    言罷,坐在她旁邊,雙腳同樣伸出平台之外,一把奪過水袋,也灌了幾口烈酒。
    “嘶 ——!燒刀子呀!”
    楊渝微微一笑,挑眉道:“怎麽樣?夠勁兒吧!”
    潘簡若點頭,而後歎道:“我聽說你從小就跟著你大兄參軍,南征北戰十幾年,你沒屠過城?”
    “沒!”
    “一次都沒?” 潘簡若奇道。
    楊渝聞言,抱著麵前的豎欄,悠悠道:“那一年我十一歲,同大兄攻打遼國的奉聖州,我們圍困整個州城半月之久,最後炸塌了契丹人的城牆,終於攻進了城內。
    那一晚我所見者眾,所遇者繁。有契丹老翁護其孫女,橫遭刀斧,殞命亂刃。老嫗偶瞥入城士卒,毆斃。跛漢遭戲,如若螻蟻。城內妓寮燈燭如晝,胭脂混雜著血水,赤染城河。
    那一晚,我蜷縮在牆角,耳邊除了靡靡之音,盡是慘叫哭嚎。那一晚,我大兄為整軍紀,斬三百一十二人,以致軍心動亂,嘩變驟起。我軍入奉聖城未及一時辰,初時三萬眾,經此嘩變,自相殘殺,所餘者不及一萬。此夜事,便是我心中對戰爭的全部印象。”
    潘簡若歎息不止,痛飲一口酒後,將水袋遞還給她,緩緩說道:“戰爭之中,死傷本就難以避免。”
    “那一晚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們到底是人還是鬼。我們到底為什麽而打仗。” 楊渝又猛灌了幾口烈酒,眼眸中滿是迷離。
    “你想明白了嗎?”
    楊渝搖頭:“我後來問過我大兄,他的回答是,為了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我這麽多年來一直在驗證這個答案。”
    潘簡若沉默。
    她們這些將門之後,自幼便在武學與韜略的研習中浸染,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夠投身軍旅,於沙場上縱橫馳騁,斬將搴旗,建不世之功,立千秋之業。在家族之內,長輩們傾囊相授種種克敵製勝之法,以及曆經百戰所沉澱的寶貴經驗,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然而,卻鮮有人關切她們內心的柔弱與掙紮,未曾有人悉心教導,當麵對兄弟袍澤血灑疆場、魂歸黃泉之時,該如何承受那如潮水般湧來的悲痛;亦未曾有人告知,當目睹敵人在自己刀下殘喘斃命,那瞬間劃過心頭的複雜思緒究竟為何;更未曾有人提及,若逢手刃婦孺這般違背人倫之事,又該以何種心境自處。
    或許是長輩們自身也深陷於這戰爭的泥沼,茫然無措,不知如何引領晚輩穿越這片心靈的迷霧;又或許在他們心中,唯有曆經這般殘酷的洗禮,飽嚐血與淚的煎熬,方能鑄就一顆堅毅如鐵、冷酷無情之心,從而成為一名合格的將軍,隻有如此才能在這烽火連天的亂世中生存並主宰自己的命運。
    人皆有七情六欲,皆具惻隱之心。初涉殺伐之際,那雙手或許會因恐懼與不忍而微微顫抖;隨著戰火的綿延,殺戮漸多,雙手雖不再戰栗,可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卻在悄然改變。直至有朝一日,親眼瞧見兄弟的身軀轟然倒下,目睹婦孺的慘狀,才驚覺,原來自己並非想象中那般麻木不仁。畢竟,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世間從無天生的劊子手,也無注定的嗜殺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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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讓她二人親手執行毒殺靈州近二十萬居民的性命,若說其內心能平靜如水,不起絲毫漣漪,那必是自欺欺人。
    “咱倆就別在這悲天憫人了!還是想想如何攻入靈州城吧,咱們隻剩下不到四個時辰的考慮時間。” 潘簡若提醒道。
    “哼,若是有辦法,我會在這跟你喝酒嗎?” 楊渝白了她一眼,本來就略顯紅暈的麵頰,愈發濃豔起來。她那平日裏冷若冰霜、英氣逼人的麵龐,此刻在酒意的暈染下,恰似山茶花綻雪,突遇春風,於冷峻中透出幾分罕見的嫵媚與嬌憨,冷與熱、剛與柔相互交織,形成一種獨特而迷人的反差。
    “勿餒圖計,必有解困之策。” 潘簡若大聲道。
    “你倒是樂觀。” 楊渝嗤笑一聲,又飲了一口酒。
    潘簡若鼻中輕哼一聲,隨即長身而起,神色肅然道:“曾有人對我說過一句箴言,此刻我便說與你聽。‘春景不自留,莫怪東風惡。’你如今這般輕易放棄思索攻城良策,那慘烈之夜的景象定會不斷在你眼前浮現繚繞。屆時,你便似那哀怨婦人,隻能暗自隱匿於此,借酒澆愁,徒然消磨意誌,豈不悲哉?”
    “哼,有人?楊炯嗎?” 楊渝挑眉問道。
    “要你管!” 潘簡若冷哼不止。
    楊渝轉頭,淡淡道:“你以為你是誰?以為自己能超脫於這塵世之外。你我皆不過是命運手中肆意擺弄的紙鳶而已,在命運的強力掌控之下,你以為憑借自身之力便可掙脫那無形的束縛,如飛鳥般自由翱翔於天際?簡直是癡心妄想。你錯了,命運之神手中緊緊握著係於你我身心的鳶絲,無論你怎樣掙紮,都難以逃脫那既定的命運,這便是你我無法更改的宿命。”
    潘簡若聽聞此言,頓時怒火攻心,雙腳跺地,作勢便要破口大罵。然而,就在那情緒即將爆發的瞬間,她卻猛地一怔,身形陡然凝固,旋即伸出手來,一把緊緊抓住楊渝的胳膊,聲音急切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楊渝一臉疑惑,冷冷地道:“你幹嘛?要跟我比試比試?”
    “誰跟你比試,我問你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潘簡若更加急切。
    “我…… 命運之神?”
    “上一句!”
    “紙鳶?”
    “哈哈哈!對!紙鳶!就是紙鳶!” 潘簡若開心大笑,而後急切地朝下方跑去。
    不多時,又折返回來,大聲道:“還愣著幹嘛?我想到破城之法了!”
    “啊?”
    “啊什麽啊?我帶你掙脫命運之神的牽絲線,咱們盡情翱翔!”
    潘簡若雙頰仿若被夕陽餘暉暈染,那抹酡紅自耳根處蔓延開來,猶如春日盛綻的蘭花,又似天邊絢爛的雲霞,醉意與豪情在她眉眼間交織,逸興遄飛,鬥誌昂揚。
    “你真的想到了辦法?” 楊渝滿臉的不可置信。
    “我告訴你楊渝!命運就是用來掙脫的!你想不通的問題,我來給你答案。”潘簡若神色得意,意氣風發地拉著楊渝徑直朝著中軍大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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